第1章 雨夜美术馆的凝固之血

冷雨像无数根细密的银针,扎在滨海市美术馆光洁的黑色大理石外墙上,蜿蜒的水痕扭曲了馆内透出的暖黄灯光,如同垂死巨兽淌下的浑浊泪痕。午夜零点的钟声早已沉入湿漉漉的街道深处,城市在无休止的雨幕里昏昏欲睡。然而此刻,滨海市美术馆二楼的“凝固的瞬间——当代先锋雕塑展”展厅内,空气却如同冻结的铅块,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怪诞的混合气味——新刷清漆的刺鼻、昂贵抛光蜡的甜腻,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却顽强钻入鼻腔的……腐败气息。这气味顽固地缠绕在那些姿态各异、或扭曲或抽象的雕塑之间,挑战着感官的极限。

“死者身份确认,林默然,四十五岁,本次展览的特邀雕塑家。”沈清秋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冷硬质感,打破了展厅内近乎凝固的沉默。她站在警戒线边缘,一身笔挺的深蓝警服衬得身形挺拔利落,短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缕,贴在饱满的额角,更添几分不容置疑的锐气。她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面前那尊引起所有混乱的蜡像作品。

那是一件名为《自缚者》的作品。一个男人痛苦地蜷缩着,双臂以一种违背人体工学的角度反绞在背后,像是被无形的绳索紧紧捆缚。肌肉线条在蜡质的表面被塑造得纤毫毕现,紧绷,扭曲,充满了濒临极限的张力。男人的脸深深埋在自己的膝弯里,只露出凌乱的黑发和一小截脖颈。他的姿态如此逼真,如此痛苦,以至于最初发现他的清洁工,以为这不过是一件格外震撼的展品,直到那股越来越浓的异味再也无法被蜡香掩盖。

苏明月正蹲在蜡像旁。她戴着无菌手套的双手稳定而精准,如同最精密的仪器。一柄薄如柳叶的银色手术刀在她指间灵活地转动,小心翼翼地切开了蜡像脖颈后侧一小片区域。冰冷的刀锋划开凝固的蜡层,发出轻微的“嗤啦”声。她动作极轻,将切下的蜡片放入证物袋,随即用特制的强光探头向内照射,同时凑近仔细观察。

“死亡时间初步推断在48至72小时之间。”苏明月的声音毫无波澜,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实验数据。她抬起头,灯光下,金丝眼镜的镜片反射出冷白的光,遮住了她眼底的情绪,只留下拒人千里的专业与冷静。“蜡像内部……是林默然本人。尸体经过初步处理,外层浇注了高熔点艺术蜡。蜡层厚度约三公分,内部……已经开始腐败。”她顿了一下,补充道,“颈部有深度锐器伤,是致命原因。蜡像内部高温环境加速了腐败进程,也掩盖了部分气味。但这味道……”她几不可查地皱了皱鼻子,“……是藏不住的。”

她站起身,脱下手套,目光平静地迎上沈清秋紧锁的眉头:“沈警官,初步结论如此。详细的毒理、病理报告,需要等尸体彻底剥离蜡层后回实验室完成。另外,”她指了指蜡像底座边缘几滴几乎被忽略的、深褐色的凝固痕迹,“这里发现了微量不属于死者的血迹,已经取样。”

沈清秋点了点头,眉头锁得更紧。这案子从一开始就透着诡异。凶手将死者制成自己的“作品”,堂而皇之地放置在展览现场,这是何等的挑衅和病态!她的视线扫过空旷展厅里那些在惨白灯光下投射出巨大阴影的雕塑,仿佛每一个沉默的轮廓里都潜藏着恶意。“动机?仇杀?情杀?还是……某种变态的艺术表达?”

“艺术表达?”一个低沉而略带磁性的声音在警戒线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和冷峭的穿透力。

沈清秋猛地回头。

徐长卿就站在那里。他没有打伞,一身深灰色的半旧风衣被雨水浸得颜色更深,肩头洇开深色的水渍。他个子很高,身形在风衣下显得有些清瘦,但站姿却像一杆插进地面的标枪,带着一种奇异的松弛与稳定。雨水顺着他墨黑的短发滑落,流过饱满的额头、深刻而略显清冷的眉骨,最终沿着线条清晰的下颌滴落。他的脸在展厅惨白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五官如同最精妙的雕刻,英俊得近乎锐利,但那双眼睛——深潭般的瞳孔,仿佛能吸纳所有的光线,此刻正平静地穿过警戒线,落在中央那尊《自缚者》蜡像上。那目光里没有恐惧,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洞悉一切后的漠然,以及深不见底的疲惫。

“徐顾问?”沈清秋的语调瞬间绷紧,带着戒备和一丝被侵入领地的不悦。她认识这个人,滨海警界私下流传着关于他的只言片语——一个身份成谜、背景复杂的犯罪心理学顾问,传闻他经手的都是最棘手、最怪诞的案子,手段也常游走在灰色边缘。“谁通知你来的?这里不需要……”

“赵局。”徐长卿简洁地打断她,报出一个名字,目光甚至没有从蜡像上移开分毫。他迈开长腿,无视了警戒线,直接走了进来。动作看似随意,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气场,让旁边想阻拦的年轻警员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他风衣的下摆掠过冰冷的地面,带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凉风。

沈清秋脸色微沉,却无法反驳。赵局是她的顶头上司。她看着徐长卿径直走向那尊蜡像,在苏明月刚才的位置蹲下。他伸出手,没有戴手套,骨节分明的手指直接触向蜡像脖颈后侧被切开的那一小片区域边缘。

“你!”苏明月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明显的情绪波动,是惊怒。她下意识地伸手想阻止,声音因为职业本能而拔高,“不要破坏现场!任何未经保护的接触都可能污染……”

徐长卿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的指尖极其轻柔地抚过那粗糙的蜡层断口边缘,像是在触摸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感受某种无形的律动。他的指腹在冰冷的蜡层表面缓缓移动,从切口处开始,顺着蜡像后背的肌肉线条一路向下,动作流畅得如同抚摸水流。他的眼神专注得可怕,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指尖下那冰冷、凝固的蜡质皮肤。

沈清秋和苏明月都屏住了呼吸,看着他这近乎亵渎的举动。几个警员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上前。

几秒钟后,徐长卿收回了手。他站起身,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块深色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沾染的细微蜡屑。他的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

“不是艺术表达。”他开口,声音恢复了那种低沉的磁性,却带着斩钉截铁的结论感。他抬起眼,目光扫过沈清秋,最后落在苏明月那张因惊怒而微微涨红、此刻又因惊疑而显得有些僵硬的脸上。“至少,主导者不是。”

“理由?”沈清秋压下心头的波澜,沉声问道,语气里是职业性的质疑。

“模仿的痕迹太重。”徐长卿的声音很平静,像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他抬手指向蜡像扭曲反绞的手臂,“这个姿势,灵感来自罗丹的《地狱之门》门楣上的‘堕落者’,但处理得极其拙劣。罗丹表现的是灵魂坠入深渊前最后一刻的挣扎与绝望,肌肉的痉挛是灵魂的战栗。而这里……”他的指尖虚点着蜡像小臂上那几道刻意加深、却显得僵硬死板的肌肉沟壑,“只有生硬的模仿和外科解剖学般的堆砌。凶手在试图复制某种‘痛苦’的符号,但只复制了皮毛,没有灵魂。这手法……”他微微停顿,深黑的瞳孔里闪过一丝锐利的洞察,“更像是在完成一件必须完成的‘工作’,而非出于某种艺术冲动的‘创作’。”

他的目光转向苏明月:“蜡层浇注的手法如何?”

苏明月似乎还在消化他刚才那番关于雕塑艺术的分析,金丝眼镜后的眼神锐利地审视着他。几秒后,她才冷冰冰地回答:“外行。蜡液温度控制不当,导致表层气泡过多。靠近尸体部分的蜡层受热不均,有细微的流淌痕迹。浇注过程……仓促,甚至可以说粗暴。”

“粗暴……”徐长卿低声重复了这个词,嘴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一个追求艺术表达的人,不会容忍这种‘粗暴’。除非,他根本不在乎。”他的视线再次投向那尊痛苦扭曲的蜡像,“他在乎的,是把这个人,以这种姿态,封存起来,展示出来。这是一种仪式,一种宣告,一种……惩罚。”

“惩罚?”沈清秋追问。

“看他的姿态,”徐长卿走近一步,几乎与蜡像面对面。他微微俯身,视线与蜡像深埋的脸平行,仿佛在与那凝固的痛苦对视。“双臂反缚,身体蜷缩,头颅深埋。这是极致的自我否定姿态,是羞耻、罪恶感、无力感的具象化。凶手不是在表达艺术,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对死者进行最后的审判和羞辱。他在告诉所有人:看,这就是他应得的下场。”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敲打在在场每个人的心上。“这种姿态,通常出现在两种人身上:极度虔诚的忏悔者,或者……被彻底剥夺了尊严的囚徒。”

展厅里一片死寂。只有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透过高大的玻璃幕墙隐隐传来。警员们下意识地挪开视线,不敢再直视那尊蜡像。沈清秋的脸色凝重得如同铁板。苏明月紧抿着唇,镜片后的目光在徐长卿和蜡像之间来回逡巡,带着前所未有的探究。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略显凌乱的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打破了展厅内凝重的气氛。

“让开!都让开!我是家属代表!让我进去!”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响起,带着明显的焦灼和一丝强行压抑的哭腔。

众人循声望去。警戒线外,一个穿着精致米白色羊绒套裙的年轻女子正试图往里闯,被两名警员拦着。她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栗色的卷发有些凌乱地贴在脸颊旁,一张小巧精致的脸上妆容有些花了,眼圈通红,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泪珠。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素描本,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是林默然老师的助手!唐小柔!”她大声说道,声音带着颤抖,“我昨晚……我昨晚还见过他!他怎么可能……”她的目光越过警员的肩膀,落在展厅中央那尊扭曲的蜡像上,瞬间,所有的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只剩下倒吸冷气的嘶声。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身体晃了一下,几乎要软倒下去。

沈清秋皱了皱眉,示意警员放行。唐小柔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进来,却在距离蜡像几米远的地方猛地停住脚步,像是被无形的墙壁挡住,惊恐地看着那凝固的死亡。

“唐小柔?”徐长卿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带着审视。他的视线扫过她苍白的脸,通红的眼眶,最后停留在她微微颤抖的、紧抱着素描本的双手上。那双手的指甲修剪得很干净,但食指和中指的指腹,有着长期握笔留下的薄茧。

“你昨晚见过林默然?”沈清秋上前一步,声音放得低沉了些,但仍带着职业性的压迫感,“几点?在哪里?说了什么?他当时状态如何?”

唐小柔像是被一连串的问题砸懵了,身体抖得更厉害,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九点……大概是九点多……”她哽咽着,语无伦次,“在……在老师的工作室……就在美术馆后面那条街……我……我去给他送画稿……”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素描本,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他当时在做什么?有没有异常?”沈清秋追问。

“他……他在喝酒……”唐小柔的声音细若蚊蚋,“心情好像很不好……很烦躁……他一直在打电话……好像……好像在跟什么人吵架……声音很大……我听不清具体内容……就……就听到他吼什么‘不可能’、‘你们别想得逞’、‘那个东西我死也不会交出来’……”

“东西?”徐长卿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他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瞬间让唐小柔混乱的叙述清晰了一些。“他提到了‘东西’?什么样的东西?”

唐小柔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徐长卿深邃的眼睛,那目光仿佛带着魔力,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了一点。她努力回忆着,断断续续地说:“不……不知道……他没说具体是什么……但……但他好像很看重……他说……说‘那是我的命’……”

“命?”沈清秋眉头紧锁。

“还有呢?”徐长卿的声音依旧平稳,“除了电话,他还做了什么?或者,有没有提到什么人?名字?称呼?”

唐小柔咬着下唇,努力思索,泪水还在不停地流。“他……他打完电话,就把手机砸了……然后……然后就对着一个东西发呆……”她的目光下意识地飘向蜡像的方向,又惊恐地缩了回来,“是……是一个戒指……很旧的一个银戒指……上面好像……好像有个图案……”

“图案?什么样的图案?”徐长卿追问,语速略微加快。

“我……我没看清……灯光很暗……”唐小柔努力回忆着,“好像……好像一个字母……一个……一个‘A’?或者……一个三角形?……记不清了……”她痛苦地摇着头。

“A?三角形?”徐长卿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他猛地转头,目光如电般再次射向那尊《自缚者》蜡像,这一次,他的视线精准地聚焦在蜡像紧握成拳、被强行扭曲压在身下的右手上!

刚才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蜡像痛苦蜷缩的姿态所吸引,忽略了那只被刻意隐藏起来的手。

“沈警官,”徐长卿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蜡像的右手!重点勘验!”

沈清秋和苏明月同时反应过来。苏明月立刻重新戴上手套,拿起工具。沈清秋指挥警员打光。

强光手电的光束集中照射在蜡像紧握的右手上。那拳头握得死紧,指节因为蜡液的包裹显得更加僵硬突出。苏明月的手术刀再次小心翼翼地落下,开始剥离覆盖在拳头表面的蜡层。刀锋切割蜡质的声音在寂静的展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唐小柔更是捂住了嘴,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汗水从苏明月光洁的额头渗出,顺着鬓角滑落,她也浑然不觉。终于,覆盖在拳头表面的蜡层被一点点、极其小心地剥离下来。

当最后一层薄蜡被轻轻揭去——

一枚戒指赫然嵌在蜡像冰冷僵硬的手指上!

那是一枚造型古朴的银质戒指,表面带着岁月沉淀的暗哑光泽。戒指的戒面并非光滑,而是被铸造成一个微微凸起的、极其简约却充满力量的图案——一个完美的等边三角形,三角形的顶点,尖锐地指向天空。在三角形中心,有一个同样由银丝勾勒出的、线条硬朗的大写字母“A”。

在展厅惨白的光线下,那枚戒指静静地闪烁着冷冽而诡异的光芒。

“APEX……”徐长卿盯着那枚戒指,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吐出了这个词。深不见底的黑眸中,第一次清晰地翻涌起冰冷的、如同深海暗流般的波澜。那不仅仅是对一个符号的认知,更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深处某个尘封已久、布满锈迹和血腥气的铁盒。一股寒意,无声无息地顺着他的脊椎爬升。

沈清秋和苏明月的脸色也瞬间变得无比凝重。这个符号,透着一种冰冷而强大的邪恶意味。

就在这时,徐长卿的风衣内袋里,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被雨声掩盖的震动。是那种老旧翻盖手机特有的、沉闷的“嗡嗡”声。他不动声色地将手探入衣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金属外壳。

他背过身,借着风衣的遮挡,极其隐蔽地掀开了手机盖。

屏幕上没有号码显示,只有一条来自未知联系人的彩信。

一张照片正在缓慢加载。像素不高,带着陈旧扫描件的模糊感。照片上,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四五岁的小男孩。男孩穿着明显过大的、不合身的白色病号服,赤着脚站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光线昏暗,看不清男孩的脸,只能看到他异常瘦小的背影,正对着一个巨大、冰冷、泛着金属幽光的厚重舱门。舱门上方,一个锈蚀的铭牌上,模糊地刻着几个字,最清晰的是开头两个字母:“Pr……”

照片加载完成。就在这瞬间,一行猩红如血的字迹,如同鬼魅般浮现在照片下方,占据了整个屏幕:

**实验体X,欢迎回家。**

冰冷的手机屏幕光,映在徐长卿深不见底的瞳孔深处,像投入古井的两点幽冥鬼火。窗外,滨海市的夜雨,下得更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