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江湖启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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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维桢本就是个半吊子,哪有什么武林中人的门户观念,更未想过藏私,高高兴兴地将十二式“锄撅头”教给了朱七。朱七学得极快,呼吸与动作配合得非常到位,看得唐维桢兴高采烈——这岂不是天降的喂招之人?

两少年叮叮咣咣一番对练,可朱七却因身体虚弱、体格瘦小,又兼才吃了两日饱饭,身体且带伤,出手时又不够唐维桢娴熟……诸如之类,反正好几次都被唐维桢打翻在地。朱七怕疼,眼泪哗哗流,想赖地却怕丢了饭辙,只得颤颤巍巍继续含泪挨打。

只是来来回回半日过去,泥菩萨都能打出烟火气来。小乞丐便换了套路,也不与唐维桢正面互击,招数阴狠毒辣。什么扣眼珠子、踢档、海底捞月……手脚并用,乃至近身后露出满口黄牙,活像个吃人的小兽。唐维桢连连后退、手忙脚乱。朱七最终留了手,当两人累得气喘吁吁,瘫成烂泥时,唐维桢虽说憋屈,好在未曾受伤。

“你都学了些什么啊?这踢档、挖眼珠子、抱摔咬人,下三滥嘛,这是哪门哪派的功夫?”

瘫软在地的唐维桢,微眯双眼瞧那东方天幕渐渐金黄,全身上下酸痛无比,懒洋洋的问得一句。

“……少爷,你学的,那是杀人的斧,俺这腌臜手段是护命的盾,打架这种事,既然动了手,想留个好那是不可能的啊,所以将对手打倒才是硬道理呢,什么阴损手段啊?在你死我活时,什么手段都不为过……”

朱七盘腿坐在唐维桢身边,抬手擦擦额头汗水,又挽了挽头发,那张略显丑陋的面孔上,神情认真。

这么些年,与家人逃出来后跟着流民乞食,偷学来的尽是这保命的脏招。

“……你说的好有道理啊,这话又是谁教你的啊?”

朱七沉默了许久,稚嫩声音中带着哽咽,“少爷,俺可是见过血、见过很多死人的,这一路上,俺也死过许多回的,那些人,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跑不过就装死……俺也是,对了少爷,俺身上还有石灰包的,只是用完了,俺还得给你也做几个……”

轻轻嗯了一声,唐维桢双手抱头,闭上了眼。

过了片刻,却又忍不住问道,“朱七啊,你是打算跟着我?不走啦?”

唐维桢等了许久未听见回应,诧异地睁眼,却见朱七抓耳挠腮、脸色发白,嘴唇颤得泪都快滴下来。待他视线扫过去,朱七猛地扭身跪直,“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哭腔里带着狠劲:“少爷!您就收留俺吧!俺认字、能打架、能帮您杀人!只求一口饭吃……俺、俺还能做牛做马,什么脏活累活都干得!”

虽说纨绔浪荡了十几年,也曾扮做凶横、欺行霸市,可唐维桢却未曾见过这般架势,瞬间竟然楞住了,却见那朱七又抬起头来,一脸惶急,“……俺还能干活的,什么活都能干。”

“起来吧起来吧。”唐维桢顿时不耐烦了,伸手去拉朱七,“我又没赶你走,还有,既然跟着我,就别叫我少爷了,烦,我现在是个狗屁的少爷,就一个茶楼跑堂的伙计……昨日还被人打了!”

“那俺叫你什么啊?”朱七只听见自己要听的,闻言却抓住唐维桢手腕,咧开嘴笑得开心,“俺见那掌柜的都对您恭恭敬敬,还有昨儿个那人也叫您少爷……您这跑堂的,定有蹊跷!”

说完眼珠一转,点点头,“嗯,那俺该叫您啥?大哥?您看着就比俺有主意!”

维桢忽觉这少年狡黠,眯眼打量他片刻,终是叹笑:“罢了,就叫大哥。你既说要跟着,便记住——我和旁人不同,你若是真心,我便护你;若耍滑头……”他故意顿了顿,朱七立刻拍胸脯:“俺命都押您这儿了!那姚四的笑假得很,俺一眼就瞧出来!还有那鼎晟茶楼掌柜,对您怕是藏着事呢!”

唐维桢起身,瞥见朱七脸上的新疤,心软三分,却仍端出大哥架势,“别提那姚四......你与我亲近,是好事,但脑子也得灵。走,先洗漱,喝早茶去。下午我带你去宝华路——从今天起,我入了洪门外八堂,虽是最末的,但……”

忽然自嘲一笑,“总比当狗屁少爷强。对呢,你那机灵劲儿,兴许有用。”

朱七瘸着腿跟上,眼睛亮如星星,“洪门?是不是像九爷那样威风?外八堂是啥?俺听人说过‘内三堂外八堂’,可细的不懂……大哥,您教俺啊!”

“……九爷嘛,九爷很厉害的,但我将来也很厉害的。”

朱七也不管唐维桢看不看得见,在后边拼命点头,但还没到门口呢,又忍不住问道,“大、大哥,恁带俺去吃什么啊?”

“烧麦、粉果、大肉包子、艇仔粥、虾饺、肠粉……”

数一样,朱七便咽一次口水,听着听着赶紧制止唐维桢,“大哥,可别说了,再说俺就走不动道了,饿了饿了。”

唐维桢突然想起一事,侧头看一眼朱七,“……你想每天吃得满嘴流油,我倒是有一个去处。”

朱七顿时两眼放光,一把拉住唐维桢,“啊?哪里?”

“——你可以去鼎晟茶楼啊。”唐维桢大腿一拍,哈哈大笑。

……

从长寿路拐入宝华路,南行不过半里,沿街的茶楼酒肆、绸缎庄与西洋钟表店便如潮水般涌来。行人摩肩接踵,叫卖声与留声机的爵士乐交织成一片,仿佛要将这岭南的暑气都煮沸了。待转过十六甫东街的牌坊,喧嚣骤然被高墙吞没——幽静巷陌间,朱漆趟栊门与满洲窗在光影中忽明忽暗,廊柱上的彩绘蟠龙似要挣脱漆面腾跃而起。

九号宅邸的三层楼宇如巨兽蛰伏,水磨麻石基座泛着冷冽光泽,青砖墙体上爬满藤蔓。庭院深处,一座飞檐斗拱的楼中楼矗立于海棠与石榴丛中,喷水池的银线折射出粼粼碎光。民国十四年,前清遗老马公曾在此挥金如土:他捐资十万银圆欲为子孙谋官职,却不想那纨绔子嗣竟在赌场被洪门老千设局,一夜输尽家业。这座中西合璧的宅院,最终成了洪门在广州的暗桩。

这宅邸占地及广,中间庭院使青砖搭出个古色古香楼中楼。那四周点缀着海棠花、石榴、芭蕉树,阳光斜穿镂窗,将檀木地板照得犹如镜面,映出香堂内镀金“五祖”牌位冷芒森森,宋江、桃园木牌分列两侧,八把雕花交椅空寂无声。唯独最首座之中,孤零零坐着唐云轩。

唐云轩身着白色丝绸长褂,一头长发如墨般散落,手中缓缓把玩着沉香流珠,面容隐于阴影之中,透出一种神秘而缥缈的气质,声音和蔼动听,仿若天边传来的梵音,与昨日那喜怒无常的模样截然不同。

“……今日乃黄道吉日,祥瑞满溢,我特意挑选了这处清幽之地,本欲开香堂、行大典。然思及你尚年幼,若今日便立下重誓,恐于你成长之路有所羁绊。于是,我邀来内八堂诸位兄弟,为你做个见证,权当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