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朴实狠劲
二楼的唐维桢在楼道里又坐了片刻,目光扫过朱七脸上斑驳的青紫药膏,终是将驱赶这小乞丐的念头压了回去。
朝着朱七摆摆手,二人便一前一后踱上三楼,钥匙还未触锁,门便“吱呀”敞开,姚四那张刻板的笑脸猛地探出。
瞧见唐维桢唇角渗血的纱布,姚四本就佝偻的脊梁弯得更似虾米,眼珠在皱纹里急转,欲言又止,舔了舔干裂的唇,才憋出一句:“少爷,这伤……”
话音未落,唐维桢已大步入内,用力掼上门扉,震得墙灰簌簌飘落。
“你们这是?“姚四瞥见朱七身上衣裳,正是头日夜里自家少爷拿下去那一套,又见朱七襟下露出的淤青,便眼露鄙视之色,轻声问道,“你这腌臜的小乞丐怎么也跟着上来了?”
小乞丐朱七讨饭若干年,脸皮厚得不知几许,又兼有了唐维桢撑腰,心里明白这姚四估摸着是个下人,哪里肯吃亏?
于是斜倚门框摆个姿势,袖口在门板上蹭了蹭,咧嘴笑道,“腌臜?总比骨头都生霉味儿强。
”
话音未落,姚四喉头一哽,开口想回骂几句,可回头看了一眼唐维桢紧闭的房门,还是硬生生闭住嘴。
……
晨光初破晓,唐维桢便利落地掀了被子。
满洲窗透进的光斑在地板上跳动着,唐维桢匆匆套上衣衫,蹬上那双布鞋时,脚尖特意避开了昨夜踢打留下的淤青。
去到镜前左顾右盼,永康诊所那老先生的草药果然神效——左脸肿痕竟褪了大半,只余一块淤青如胎记般嵌在腮边。只是那下唇血痂未褪,咧嘴时扯得伤口生疼,可这唐少爷却偏要恶狠狠龇牙一笑,扯着了伤口,疼得皱眉骂了句粗话,倒衬得那镜中人更添少年悍气。
眸子扫过镜中那眼角上挑、唇上有着细细绒毛的少年,唐维桢忽觉这凶戾模样竟比往日那温润公子更合心意。
临出门时方才记起,这屋里多了个朱七,本想去叫他一声,却听隔壁门吱呀一响,朱七揉着眼眶钻出来,睡衣宽大如麻袋套在身上,瘦得似根柴棍。睡意朦胧间仍张嘴就问,““你这是干么呐少爷?”
唐维桢咧咧嘴,这少爷称呼已从姚四传染到了小乞儿嘴里,虽说早就习惯被人这样称呼,心里头又暗自揣度,这小乞丐昨日那莽撞冲前的忠心,究竟是真义气还是另有算计?与乱世之中寻个倚仗罢了?
——禽兽迁徙皆因水草枯荣,人的背离亦如是。这念头闪过,面上却不露分毫,唐维桢只扬声问道,“天台练功,可要一起?”
“俺一身痛,又困,再眯一会儿去……”。朱七打个大大的哈欠,冲唐维桢扬了扬手,或者说是扬扬袖子,便跑去了厕所,紧接着厕所内便传来“哗啦啦“的声音,看来是尿给憋醒的。
不再管朱七,又见姚四不知去向,便缓缓上到天台,上方空无一人,晨风卷着咸腥味扑面而来,石锁、石担、梢子棍在墙角默立。唐维桢先是做了些热身运动,可牵扯到身上的伤,疼得龇牙咧嘴的,只得喘息着坐了下来,休息片刻,尝试着慢慢动作,又缓缓举几十下石锁,等微微出汗时,方才摆了个功架,开始了动作练习。
这套动作是番禺的洪师傅教的,洪师傅精通太祖长拳,可在教唐维桢时,却是教的另一套功夫,名字与太祖长拳比起来简直就俗得要命,名叫“锄撅头”,一共一十二式,势法简单。
洪师傅说,这“锄撅头”讲究的不是好看,却是万拳之王,是真真正正的技击法,唐维桢是天生练武的架子,等学会了“锄撅头”,其他武术莫不举一反三。
洪师傅还说了,这所有的功夫,都须要多练,所谓街斗专打关节穴位,擀面杖裹三层布还不是照样敲碎踝骨?你扎马步练下盘,可见过码头苦力扛米袋时练的“千斤坠“?两百斤麻袋摔在肩上,腰胯沉得比你这番禺大少爷的汽车轮胎还稳当。
别嫌练拳套路笨,真遇上租界巡捕的绞杀术,硬桥硬马才能挣出半口气。枪阵练的是胆,三十杆红缨枪顶住洋枪队冲锋,靠的就是前排人墙不退半步;市井练的是诈,茶楼跑堂的抹布甩脸、后厨的滚油泼门,哪样不是祖师爷传下的救命招?所以,你小子要诚心学点东西,就得按我说的来。
那老汉捋着虬结的胳膊,示范时梢子棍舞得风雷生,一十二式竟如农人挥锄撅地,朴实得让人瞧不上眼。可唐维桢偏在这“土里土气”的招式里,悟出了狠劲——洪师傅说,真功夫不靠花架子,而是把招式刻进骨头缝,遇事手比脑子快。
唐维桢虽说老大不情愿,但心里委实对洪师傅崇拜得紧,就老老实实地学了这一十二式。
一边练武,一边回想着自己为什么在昨日遭遇时却忘了这些招数?洪师傅说的束身劈打、踩脚而落,为何自己一到实战时就全忘了?想来这套路还需得对招,必须得将动作形成习惯反应才好。
想到此,兴冲冲的唐维桢有些狂躁,难道还得拖上姚四来打一顿?否则去哪里找个对练?
郁闷之下,干脆仰面往地上一躺,可躺下去时腰间的匕首硌身子,便拿出来放在了一旁,抬头看着蓝釉一样的天空发呆。
直到走路无声无息的朱七走了上来,轻悄悄走到唐维桢身边,轻唤一声,“少爷?”
吓得唐维桢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拉开格斗架势,看见是小乞丐,方才松了一口气,开口斥责道,“你这么走路做贼似的?”
朱七抬手将面前的头发挪开,略显拘谨地问道,“少爷,俺陪你一起吧,少爷你练完了?咦?你这把刀子很好看……”
说着便附身去捡。
唐维桢像是触摸到电门的猫,脸瞬间涨得通红,人都炸了,一个闪身便抢在朱七前面,高喝一声,“别碰它……”。
朱七吓得差点滚在地上,赶紧直起腰来往后退了几步,脸上苍白如此,尴尬得直搓手,“少、少爷……”
将匕首捡起来收进腰间,唐维桢看着眼前惊惶的小乞丐,长吁一口气,“……不关你的事,我的问题,对了,我正想去找你来对招呢,来来来,我教你几个动作。”
“……可我一身疼呢。”
“我也疼,赶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