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岁史鱼谶

“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陶九川侧身通过岩缝，青苔濡湿的岩壁几乎擦破衣襟。

在弃筏步行半刻钟后，终于窥见了桃花源的真正面目。

与原文记载的景象有些出入。

所谓“土地平旷”原来是湖心州渚，一座九曲木桥迂回环绕，连通着远处黛瓦白墙的村落。

由站立处遥望，雾霭内确有桑竹摇曳，阡陌间亦闻鸡犬相鸣。

入目所见的田垄都浸在浅水中，在这个播种的季节里插满了整齐的青秧。

“桃花源”是真实存在的，不过并非平原村落，而是一处三面环山一面临溪的武陵水乡。

“就是不知道这里的原住民，是否有文中那么友好了。”

将视线收回，陶九川也没忘来此的目的，随即就准备继续调查。

由于身处未知地带，他握刀的手又紧了三分，小心翼翼地步入源中。

哪知刚走几步，靴底突然传来一阵坚硬触感，让陶九川瞳孔骤然一紧！

他警惕地环顾四周，身后涟漪荡碎倒影，静得只能听到水声。

等了一会，在确保四下无人没有埋伏后，方才缓缓挪开了脚。

“嗯？！”

待到陶九川看清脚下之物，那抹熟悉的褐色蓦然映入眼瞳。

他的喉结剧烈滚动，本已平稳的情绪再度激动起来。

是贝壳。

零星的贝壳散落在地上，沿着道路向前铺开，逐渐漫入水雾深处。

陶九川弯腰将其捡起，发觉它们无论是颜色、形状乃至气味都与尸体腹中的毫无二致！

至此，他基本确定了酉水浮尸案的源头就是这里。

“有意思。”

随手擦去指尖的泥土，陶九川的眼底闪过轻微诧色。

自入源发现弩机开始，再到这些贝壳突兀的出现，一切就好像有人刻意安排好的一样。

即便还有种种现象无法解释，但他明白真相已近在眼前，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这次破案机会。

前方到底是什么人在装神弄鬼，只需一探便知。

他没有优柔寡断，下定决心后便顺着贝壳的方向隐雾寻去。

而随着陶九川的深入，周遭雾气愈发浓重，几乎遮蔽了全部视线。

唯有耳畔流淌的潺潺水声，在时刻提醒他距离活水越来越近。

行至道路尽头，先前引路的贝壳忽然失了踪影。

迷雾肆意弥漫，彻底封死他的视野。

“后生，莫在往前。”

正当陶九川懊恼线索中断之时，一阵沙哑声自身旁传来，强行止住了他的脚步。

说来也巧，自打这道声音出现后，雾气犹如晨霜遇阳般转瞬即逝，草木岩石的轮廓重新浮现。

他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万丈深渊，顿感头皮发麻。

方才若是再往前一步，此刻怕是早已粉身碎骨！

“郎君面生得很，非我桃源中人吧？可是迷路了?” 

闻此言，陶九川寻声望去，见一瘸腿老叟独坐溪边垂钓，手持竹竿背身发问。

面对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老者，陶九川深吸一口气，整衣肃立拱手道：

“在下酉阳县尉陶延舟，因公务误入贵地，惊扰长者，还望海涵。”

言罢，他从怀中取出一卷符牒示之，姿态恭谨，却暗自戒备。

“原来是陶县尉，失敬失敬。”

“老丈客气了，某还要多谢先前的救命之恩。”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老者毫不在意的摆摆手，此时竹竿轻晃，一尾通体透明的大鱼被他钓了上来。

陶九川微微抬头，将老者收杆的动作尽收眼底，目光扫过一旁的竹篓，不禁脱口而出：

“这鱼倒是生得怪异?”

“哦？郎君能看见?”

听到他的话，老者声音陡然一滞，转过头来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他。

“几条鱼而已，为何会看不见?”

尽管被这一幕感到莫名其妙，陶九川还是强压困惑礼貌应答。

“呵呵，郎君倒是了不得。”

“要知道，这鱼，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看到的。”

老者捋了下灰白的胡须，仅剩一只的独眼中射出诡光，停顿片刻后悠悠的说道：

“此鱼名唤“岁史鳜”，相传自始皇帝统一前便存于世，行踪无定，神出鬼没，其骨如史书，可载天命兴衰，唯逢乱世方见踪迹。”

“老丈此言荒谬，若凭鱼骨可窥天机，那朝廷还要史官做甚？”

“郎君不相信吗?”

听到他的质疑，老者抚须笑笑并未反驳。

“郎君可知昔年陈胜吴广在大泽乡顺利起事，正是受了此鱼的指引。”

“他们剖开的鱼骨上篆刻着大楚兴，陈胜王，由此才掀开了起义浪潮，才喊出了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不然郎君还真以为，他们两个粗人能想到如此精妙的计谋?能以鸿鹄之志撼动秦廷夺一郡政权?”

话音未落，只见老者掏出匕首划开鱼腹，将一块类似简牍的长形鱼骨递了过来。

“你既能发现此鱼，相信自然也能看到上面的文字，郎君不妨细看，这骨上刻着什么？”

“时过境迁，说起来，这种鱼上一次出现还是几十年前的高平陵之变呐…”

陶九川颤抖地接过骨片，触手冰凉。

至于老者后面的话，他已经没心思去听了…

因为他清晰地在这块长达半尺的鱼骨上，看到足以掉脑袋的四个大字！

“八王裂晋！”

这四个字表达的意思陶九川很清楚，记载的正是那起华夏耻辱事件五胡乱华的导火索。

可是眼下明明是太康三年，距离发生八王之乱的永平元年还有数十载岁月。

难道真如老者所说，这岁史鳜骨有能预料到王朝变革的神秘作用？

一瞬间，无尽寒意直窜他的脊梁，后背顿时被冷汗浸透。

这里的人哪里是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了？

单从老者一句几十年前的高平陵之变，就能够证明桃花源那么多年来一直和外界互通。

先秦至晋足有五百载，桃源中人却始终知晓外界走向还未被察觉。

这其中缘由，光是想想都觉得恐怖！

不对！这桃花源实在太过诡异！里面的情况已经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县尉能够解决的了。

他必须马上回去！

“老丈，某还要回衙复命，恕在下先不奉陪了。“

陶九川扯出一个笑脸，向老者拱手告别。

“好说。“

对于陶九川先后的巨大反差，老者像是明白什么似的没有细究。

当听到他要离开，他咳嗽着指向远方，用桃枝在滩涂上划出一条道路。

“沿溪行，遇碑右转，此道一炷香内即可出津。“

“切记，莫看倒影。”

“多谢老丈。”

将路线记在脑海中后，陶九川再度感谢完便匆匆离开。

“唉，晦日阴时，这第九任穑人，终究还是归来了…”

“这天下，只怕又要大乱咯。”

待到陶九川的身影彻底消失，老者的目光凝视桃源深处，摇头叹息。

…

暮色漫过桃源。

寻路至黄昏，陶九川猛然发现道路消失了。  

他按照老者的指引一路南行，虽然桃源村的轮廓是愈来愈远，但是仍旧没有找到所谓的路碑。

“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

脑海里忽然闪过《桃花源记》的后文内容。

此刻的他才惊觉，自己跟来找寻桃花源的太守等人一样，迷失在了桃津。

筋疲力尽的陶九川就地瘫坐，没曾想这一举动竟在无意间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水面中的他浑身上下长出枝杈，殷红桃花绽满脸颊，看起来毫无生机。

“轰隆隆！”

天上的红云忽然裂开一道血口，云缝中垂下一截白骨嶙峋的巨尾。

那巨尾猛地一甩，狂风裹着沙砾化作旋涡袭来，直接将他掀倒在地。 

陶九川艰难抬头，眼前的场景震撼得他无以言表。

天空中，一条足有百丈的巨龙破云而出，龙躯上的鳞片剥落大半，裸露的脊骨缠着桃根，根须间黏连着半腐的尸骸。

它的爪中虚握一尊青铜巨鼎，鼎中血浪翻腾，无数人牲在浪尖挣扎哀嚎。

而在它出现的刹那，天地间所有声响戛然而止。  

“咕噜…”

面对如此庞然大物，陶九川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五指深深扣进刀柄。

突然！

那龙倏地扭头，空洞的眼窝对准了他，龙躯剧烈扭动，卷起狂风俯冲而来！

下一秒！

一股腐烂的海风猛然扑至，恶臭顿时灌满陶九川的肺叶。

直到此时，他才看清这条巨龙的本相！这盘旋裂空的身躯，竟是由成千上万只青蚨虬结组成！

龙爪在他眼前骤然收拢，陶九川尚未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已被攫向高空。

五脏六腑传来剧痛，他本能地想要挣扎，但巨龙显然没给他机会，爪锋一抖就将他抛入铜鼎之中。

“哐当”一声，陶九川怀中的半边玉壁从高空摔落，在“徐”字的背面，一个“市”字缓缓浮现。

桃花源内忽地响起稚嫩童声，老者提及的路碑不知何时出现在道口。

“青蚨飞，穑人归，

九嶽山下骸骨肥。

母钱饲得徐君寿，

子钱...子钱...”

伴随着歌谣吟唱，青蚨化作的巨龙迅速溃散，龙首处飞出一只肥大的青蚨母虫，迎着石碑一头撞死。

子母一体，受到母虫的感召，密密麻麻的子虫蜂拥至石碑前，学着母虫的动作效死般叩击碑面。

虫血源源不断渗进碑中，渐渐凝结成一行殷红碑文。

“大晋太康年，晦日锚启，穑人陶氏饲鼎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