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坦白

老秀才面露难色,眉头紧皱,嗫嚅道:“道长,我不能说,您就别为难我了。”

张至真翘着个二郎腿,手指在床边轻轻敲击。

“是那个集聚鬼魂的宝贝吧?好大的手笔,这娄老爷子竟然有如此宝贝?那妖怪是不是威胁你,让你帮忙夺宝?我真能帮你。”

他目光如炬,紧紧盯着老秀才,试图从对方神情中捕捉到一丝线索。

老秀才神色愈发黯淡:“我是自愿的,道长别再问了。听我一句劝,明早我偷偷送您下山。这山上,实在不太平。”

说罢,他俯身将酒壶和菜食一一整理好,轻轻摆在道士床边,动作轻柔却透着几分落寞。

而后,他转过身,拖着沉重的步伐,准备离去。

“站住!”张至真的声音慢悠悠地从老秀才背后传来。

老秀才脚步一顿,缓缓转过头来,满脸无奈,说道。

“怎么了?可是被褥不舒服?不是我不陪您喝酒,我真有急事。道长您就呆在这儿,千万别乱走动,我一定保您平安下山。”

“不是这件事。”张至真犹豫了几息,“那三个孩子也是你杀的?”

老秀才闻言,身形一震,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屋内安静得可怕,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是的。”

这简单的两个字,仿若两颗重磅炸弹,令张至真呼吸一滞。

“这条上山的黄泉路,也是我的主意,而不是那只画皮。”

老秀才刚才是撒谎了,但他只撒了一半。

张至真固执地看着那个穿着麻布直裰,戴着旧毡帽的老书生,似要从他脸上看出破绽来。

老秀才与刚才完全不同了。

挣扎、冷漠、痛苦、悲伤……

无数复杂的情感在这个男人眼中交织。

老秀才又回到床前,一把将张至真刚刚拿起的酒壶夺了过来。

揭开瓶塞,仰头痛饮。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空气中弥漫着酒气,像是来自许多年前的一阵幽幽的风。

……

很多年前,九华山还是一座荒山。

吕家还是当时青阳县内赫赫有名的书香门第。

为什么说是书香门第呢?

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吕家出了个状元郎。

在青阳县这样一个偏远小县,出个状元郎,那可是百年难遇的大事。

一时间,吕家门前车水马龙,门庭若市,前来提亲的媒人把门槛都快踏破了。

可状元郎是个痴情种,他娶了青梅竹马的女子为正妻。

夫妻二人伉俪情深,令人称羡。

后来状元郎去了京城,得了皇帝的赏识,当了个什么鸿胪寺的大官。

虽说成了大官,可状元郎初心未改,为人依旧谦逊和善。

他不仅将自己微薄的俸禄拿出,在县里修建学堂,造福一方学子,还对从青阳县走出去的学子们提供无私帮助。

百姓们纷纷称赞状元郎人好,不忘本。

青阳县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运气,可能是文曲星喜欢喝青阳竹酒,年年在这儿下凡。

在我出生后没多久,学堂里走出来的进士,举人翻了一番。

特别是有位娄姓的学生,高中探花。

成为继状元郎之后,青阳县科举史上的又一高峰。

在我父亲的运作下,这位名叫娄苓的学生也进了鸿胪寺。

鸿胪寺是个什么地方?

那是王朝外交的喉舌。

可不论是道教龙虎山,还是佛教雷音寺,或是儒家圣人像,尽管地位超然,却都在大衍王朝的土地上,受王朝管辖。

严格来说,鸿胪寺就是为了北方那群妖存在的。

说是外交机构,其实倒更像是个间谍情报机构。

总之,权力大,风险更是惊人。

娄苓是个天生的说客,他的嘴上功夫常常令父亲都赞叹不已。

父亲说他能不费一兵一卒就将妖族拒于望北城外。

娄大哥常来看望我,顺便送一些书来,书中有他自己的注释理解。

他常说,书中自有颜如玉,多读书就能够像他一样。

可那些书我一本都没有看。

不是因为我笨,而是因为我太过于聪明。

我讨厌别人的一切说教,也反感遵循别人的理解。

总之,那些书随着娄苓踏上鸿胪寺里的位子一样越来越高,灰尘也越来越多。

明德五年,人妖关系急剧恶化,边境战火纷飞,大乱在即。

父亲为了避免我和母亲被波及暗杀,将我们送回青阳县。

我就在学堂内准备来年的科举事宜。

父亲常说我天资聪慧,勤奋好学。

只是过于自傲,会吃很多苦头。

我不以为意,来年随随便便考了次童试,便夺得案首。

批卷的考官在卷首批下八字:惊才艳艳,孤峰易折。

没想到之后一语成谶。

有人在京城吕府中发现私通妖族的书信,父亲被检举揭发免去官职,锒铛入狱,秋后问斩。

在丞相和娄苓的苦苦哀求下,吕家才免去了株连九族的大祸。

那时,我正在烟雨楼风流潇洒,听到消息的时候,我呆愣在原地。

母亲承受不住打击,一病不起,没过多久便含恨离世。

哦,对了。为何娄苓安然无恙?

因为他就是那个大义灭亲,为民除害的“好人”。

而他此前送来的那一本本书,哪里是什么经义注解,打开之后,里面分明是一份份伪造的通敌信件。

人心怎么可以恶毒到如此地步?我吕家对他娄苓恩重如山,他怎么能够做出如此之事?

尽管我知道真相,又有谁会信呢?

真相能够接上我父亲被砍断的头颅吗?

我从来没有那么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不看一看娄苓送来的书,即便看一眼或许结局都有所不同。

但可能他笃定我不会看吧。

我没看过那些书,也没有见到我父亲最后一面。

自那以后,我发了疯地将每一本书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仔仔细细的看上面出现的每一个字。

生怕别人在当中做了手脚。

我现在是罪臣之子,人奸之后。

我撒谎了,我几十年间仍然没有中举,不是因为我才疏学浅,而是因为我再也没进过考场。

我要复仇!但京城山高路远,而我连踏上旅程的路费都难以凑齐。

正当我浑浑噩噩度过一年又一年时,娄苓居然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