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寒风恣意

吐蕃援军不济,唐军逆水行舟一力死战竟得大捷。

捷报送到大明宫中,皇帝也得知了石堡城大捷的消息。他龙颜大悦,立刻下令,派遣宫中的大太监周力士,带着圣旨和嘉奖,前往石堡城劳军。

周力士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一路浩浩荡荡地向石堡城进发。这一日,终于抵达了石堡城。哥舒翰率领着全体将士,出城迎接。

周力士登上石堡城城楼,朗声宣读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闻哥舒翰将军统兵于石堡城痛击吐蕃贼寇,大振我大唐天威,朕心甚悦。哥舒翰将军勇略兼备,指挥如神,实乃我大唐擎天栋梁。特晋哥舒翰为凉国公,赐实封三百户,加封河西节度使,以彰其赫赫战功。望哥舒翰将军偕同全体将士,赓续奋进,护我大唐边疆永固。钦此!”

哥舒翰跪地接旨,道:“多谢陛下隆恩!吾等定不负陛下所望,誓死捍卫大唐边疆!”

随后,哥舒翰将周力士迎入城中,设宴款待。在宴会上,周力士笑着对哥舒翰说道:“哥舒将军,此次大捷,陛下可是龙颜大悦啊!陛下说等将军回到长安定要为将军举办一场盛大的庆功宴!”

哥舒翰连忙起身,拱手说道:“末将不过是尽了自己的本分而已。陛下乃是盛世明君,陛下治下大唐自有天神庇佑。”

周力士是皇帝近侍,听闻此言自然欢喜。

酒过三巡,眼见周力士脸色泛红,被自己一番言辞哄得陶然微醺,哥舒翰知晓时机已到,遂不动声色地开口:“周大人,现今石堡城局势堪忧,兵力本就捉襟见肘,吐蕃虽经挫败,根基尚在。若是他日其卷土重来,石堡城恐难以招架,势必伤亡惨重。公公与陛下亲近,还望能在御前为石堡城美言几句,增调些兵力粮草,以保万全……”言罢,他从怀中掏出早已备好的奏折,恭敬递上,恳切道:“这是末将的折子,烦请大人务必帮忙,直接呈至陛下御前,石堡城万千将士皆感大人之恩。”

周力士接过奏折,打开看过,道:“将军但放宽心,您在石堡城一战中浴血奋战,杀敌无数,立下赫赫战功,是当之无愧的大功臣、大忠臣。陛下圣明,向来对将军的忠勇之举了若指掌,老奴定会将这奏折呈到御前。以将军这般功绩与忠心,往后的仕途,那必然是一片光明,前途不可限量啊……”说着他换目四顾,犹豫道:“将军,你家洛河小将军呢?我出宫前遇到广平王殿下曾提起,让我给小将军带个好呢!”

哥舒翰心里不由得刺痛,但面上笑容不改,道:“吾儿为陛下尽忠已然……已然捐躯了。”

“啊!”周力士面露惋惜,道:“天妒英才!天妒英才啊!”他叹了口气,问道:“将军真是辛苦了……小将军可曾下葬?”

哥舒翰缓缓摇头,眼神中透露出坚定与不舍,道:“我想等一切尘埃落定后再处理他的后事,这石堡城是他用命护住的。他的热血洒在这里,他应该跟我们一起迎接最后的胜利,待那时,我再好好安葬他,让他在这片他守护的土地下安息。”

周力士神色凝重,感慨道:“可惜……真是可惜……不知明日我是否能够去打扰小将军片刻,去给他上一炷香,以表我对英烈的敬重?”

哥舒翰微微欠身,感激道:“多谢大人,吾儿有幸得享大人香火,是他的荣幸。他泉下有知,也定会感激大人这份心意。”

次日,周力士酒醒后特地换了身素白的衣服,哥舒翰把带他到洛河的军帐,为保护尸身不腐,军帐里撤了取暖的火盆,周力士让哥舒翰在外头等着,竟一个人耐着寒冷在里头待了好一会儿。周力士乃天子近侍不好得罪,哥舒翰只得在帐外静静伫立,寒风不时呼啸而过,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他却依旧寸步不离地在帐外等候。

周力士是宫中的老人了,在他的心里世间万物皆不及皇帝与诸皇子皇孙。。那位小殿下他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仙人玉女一般。周力士出宫前,她便缠着周力士帮忙传信,即便事已至此周力士也不能辜负了她的少女心事。

周力士为洛河敬了香,才走到榻边低声念道:“与君初相识,恰似幽光破暗,点亮吾之天地。初逢时,君着戎装,朝堂论边疆战事,目光坚毅,吾心自此为君所牵,常于众人中寻君影。

君赴边疆,守护山河,吾心忧惧。战事无情,吾虽忧君安危,却知此乃君之使命,岂可为私念而阻?

每至夜晚,吾独坐窗前,望明月,念君于边疆,或顶风沙巡营,或于营帐安歇。多想伴君侧,烹茶煮酒,解君疲惫。

将军,盼君凯旋,吾已请父亲上奏陛下,请圣旨赐婚,愿以吾之柔情为君洗征尘,此后岁月,与君相伴,同赏四季更迭。

盼君早归,愿君安好。”读罢,周力士把一串红珊瑚手串戴到了洛河冰冷苍白泛青的手腕上,自抹了泪,整理好心情才出了军帐。

午后,周力士就带着哥舒翰的嘱托启程回长安去了。

日复一日,哥舒翰于城头引颈而望,满心期冀朝廷援兵的旗帜能于远方地平线处涌现。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大明宫中御前的案上的御笔朱批却始终不曾为他而动。

约莫一个月后,哥舒翰收到了长安的来信,写信的是与他颇有龃龉的右相杨国忠。

营帐之中,哥舒翰独坐案前,眉头紧锁,手中正紧握着杨国忠派人加急送来的书信。他缓缓展开那封信笺,入目便是杨国忠那骄矜至极的字迹,其上写道:“哥舒翰,若求援兵,亦非不可。汝若许女哥舒云嫁入我杨家,老夫必于陛下前为汝美言,增兵石堡城。不然,以汝区区数万之众,欲守石堡城,直如缘木求鱼,徒增笑耳!”

哥舒翰只觉一股血气直冲脑门,双手因愤怒而剧烈颤抖,那封信在他指尖簌簌作响。他猛地站起身来,将信狠狠摔在地上,靴底重重碾过,口中怒骂道:“杨国忠,你这奸佞之徒,竟罔顾石堡城的生死存亡,拿万千将士的性命当作筹码,以此来要挟老夫,何其卑鄙!”

骂归骂,哥舒翰心中却明白,如今石堡城的形势岌岌可危,若是没有援兵,一旦吐蕃军队再次进攻,石堡城将再次成为死战之地,想到这里,哥舒翰的心中一阵绞痛。洛河去后他凭着满腔悲愤连日死战,他的心气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摧折,如今的他再没有不畏生死向死而生的勇气了。

哥舒翰整理心情,提笔回信:

“右相大人钧鉴:

拜读来函,心潮翻涌如湟水浊浪。国忠公既以石堡城存亡为棋,以将士血肉为注,翰虽心如刀绞,却不得不为边疆安危屈膝。今答公之议,非为攀附权贵,实乃以身为盾,护我大唐壁垒。

援兵须三万精骑,携全军半年粮草,五日内启程。先锋军必以河西锐士为骨,统兵将领由翰亲自点将,公不得干涉调令。若有延误则婚书当场焚毁,翰必提刀守关,与吐蕃决死前,必遣人将右相来信誊抄千万遍撒长安坊市。

吾有三子,独有一女视若珍宝。翰半生戎马,未曾屈膝于人,吾挚爱幼子新丧正是五内俱焚之时,今为十万将士性命,不得不低头。然狼子虽驯,利齿犹存;老卒虽衰,铁枪未锈。公若敢因朝堂龃龉迁怒于她,翰必卸甲解印,率亲卫夜叩相府大门。彼时纵是陛下降罪,翰亦愿以颈间血,换小女鬓边簪。“

写完给杨国忠的回信,哥舒翰又给哥舒柔写了一封简信:

“柔儿,见字如晤。自入冬以来石堡城局势危急,你的三哥洛河已为国捐躯,为父向长安求援,杨国忠只有逼迫为父把你嫁入杨家才肯增兵。为父本本不愿你卷入这些纷争,但为了石堡城将士和大唐边疆,只能答应。

柔儿,为父满心愧疚。杨家复杂,杨国忠阴险,你若嫁过去,不必与杨家虚与委蛇,只管自己活得开心,无论你做什么,为父都会护你周全。待战事平息,为父定设法让杨国忠主动提出和离,望你珍重,静候为父归来。

回信送往长安后不久,哥舒翰突然改变了心意,他现在就要在石堡城给洛河举办葬礼。

石堡城下,皑皑雪野一望无际,狂风如刀般呼啸而过,卷起层层雪雾。在这冰天雪地之中,一场肃穆而又裹挟着几分惨烈气息的葬礼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将士们面容冷峻而哀伤,白色的幡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在为那些战死沙场的英灵们悲歌。寒风如刀刃般呼啸着,卷动着哥舒翰麾下将士们的黑色披风。哥舒翰面色凝重,眼眶深陷,眼神中透着无尽的悲痛与怅然。

高台上停放着洛河的遗体,哥舒翰亲自给他擦身,换了崭新的白袍银甲,苍白如纸的英朗面庞安详宁静,仿佛只是沉睡过去。他的手腕上,是周力士自长安千里迢迢带来的红珊瑚手串,在这方素白的天地里,这抹艳红尤为醒目,就好像那位贵女宣之于口的深情,少女的一片真心,热烈刻骨的缠绕在少年将军的手腕上。那柄从哥舒翰手中接过的金刀就摆在他的身旁,也被擦拭得锃亮,刀身寒光闪烁,似乎还残留着战场的杀伐之气。

高台之下,十九名吐蕃俘虏被绳索紧紧捆绑,他们衣着光鲜却浑身湿透,神色间满是惊惶,在凛冽寒风中瑟瑟发抖。洛河三个月前刚满十九岁,这十九名俘虏,对应着洛河的年岁。今天是洛河的葬礼,而他们,便是为洛河陪葬的祭品。

“大将军……”副将看着哥舒翰被火光映红的苍老面庞,犹豫道:“咱们不带洛将军回长安吗?”

哥舒翰道:“长安污秽魑魅横行,不宜吾儿安息。”说着他缓缓抬手,目光冷冷地扫过这些吐蕃俘虏,声音低沉却又透着无比的威严:“吾儿洛河为了大唐,为了石堡城,为了我等将士,不惜舍生忘死。今日,就让这些吐蕃贼子,为他陪葬!”言罢,他拉起强弓,搭上火箭,正中俘虏群中的一人。火箭穿身而过,那俘虏的衣物早已被火油浸透,星星之火瞬间燎原。凄厉的哀嚎声终于都化作雪原上肆意张扬的寒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