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聿礼公布恋情的那天，伦敦下着绵绵细雨。
我在心理诊所的等候区刷到那条朋友圈——他和一个笑容甜美的女孩头靠着头，背景是迪士尼的烟花。
配文简单：“遇见你，真好。“
我的手指悬在屏幕上空，突然觉得呼吸困难。
诊室的门开了，Dr. Collins温柔地唤我：“Nan， it's your turn.“
我机械地走进去，坐下，然后毫无预兆地崩溃大哭。
我删掉他所有联系方式，却背下了他的微信号；我逃到地球另一端，却在每个深夜搜索他的名字；我告诉自己已经痊愈，却在这一刻溃不成军。
“他看起来...很幸福。“我断断续续地用英语描述那张照片，“那个女孩，她一定不会半夜让他掰苹果，不会故意说伤人的话，不会突然消失...“
Dr. Collins递来纸巾：“Do you regret leaving him?“
我摇头，又点头，最后哑声说：“我后悔的是...从没好好爱过他。“
窗外雨势渐大，敲打着玻璃窗。医生静静听完我破碎的忏悔，轻声建议：“Perhaps it's time for more intensive treatment.“
两周后，我办理了休学手续，住进苏塞克斯郡的一家心理疗养院。
白色的小楼被玫瑰园环绕，远离网络，远离尘嚣，远离所有可能刺痛我的记忆。
治疗比想象中更艰难。
药物让我昏昏沉沉，记忆像被雨水浸湿的水彩画，边界模糊不清。
有时我会突然忘记自己身在何处，有时又会在午夜惊醒，心脏狂跳，却不记得梦见了什么。
“这是正常的。“我的新治疗师Dr. Hart说，“创伤记忆会先被模糊化，然后才能重新整合。“
春天来临时，我已经可以平静地谈起童年被父母忽视的经历，谈起林骁的背叛，甚至谈起任聿礼——那个“曾经很在乎我的男孩“。
说起他时，胸口不再锐痛，只有一种钝钝的、遥远的酸楚，像听别人的故事。
“你会恨他吗？开始新的恋情？“Dr. Hart问。
我望向窗外盛放的玫瑰：“我希望他幸福。只是...偶尔会想，如果他再多等一会儿...“
“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我...不再是个刺猬。“我轻声回答。
六月的某天，护士递给我一部手机——父亲猝死的消息。
我坐在玫瑰园的长椅上，试图挤出一滴眼泪，却失败了。
我与那个男人的最后记忆，是他十岁生日那天塞给我一张钞票就匆匆离去的背影。
回国参加葬礼的前夜，我做了一个模糊的梦。
梦里有人徒手掰开一个苹果，汁水顺着他的手腕滴落，他说：“坏掉的南清姐姐我也喜欢。“醒来时，枕边湿了一片，却想不起梦的内容。
父亲的葬礼简单冷清。
他第三任妻子——一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女人——机械地接待着寥寥无几的吊唁者。
我站在角落，突然感到一阵荒谬：这个一生逃避责任的男人，最终被所有人遗忘得如此彻底。
葬礼结束后，我没有立刻回英国。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游荡，不知不觉走到了大学时常去的便利店。
雨又下了起来，我推门进去，铃铛发出熟悉的清脆声响。
“要一包七星。“我对收银台说，然后愣住了——这个侧影太过熟悉，即使三年未见，即使我的记忆已经模糊，身体却先一步认出了他。
任聿礼转过身，手里拿着扫码枪，眼睛微微睁大。
他比记忆中更瘦，轮廓更加分明，左耳多了一枚小小的银色耳钉。
“南清？“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散一场梦。
我礼貌地微笑：“你好，我们认识吗？“
他的表情凝固了。
那一刻，便利店的背景音仿佛全部消失，只剩下冰柜运作的嗡嗡声。
然后他慢慢放松面部肌肉，露出一个职业化的笑容：“可能认错了。七星是吗？“
“嗯，蓝标的。“我递过现金，注意到他右手虎口处有一道疤——那是他第一次为我掰苹果时留下的。
我们谁都没再说话。
他找零时，硬币从颤抖的指间滑落，叮叮当当地滚到我脚边。我弯腰去捡，起身时一阵眩晕，扶住了柜台。
“没事吧？“他下意识伸手想扶，又在半空停住。
“没事，低血糖。“我从包里摸出巧克力，“老毛病了。“
他盯着那块巧克力，眼神复杂：“你以前...最讨厌吃甜的。“
“是吗？“我咬了一口，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现在医生建议我随身带着。“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敲打着玻璃门。几个中学生冲进来，吵吵嚷嚷地奔向零食区，打破了我们之间诡异的沉默。
“你...在英国还顺利吗？“他试探着问。
我惊讶于他知道我的去向，但没多问：“嗯，在剑桥读心理学硕士。“顿了顿，又补充，“之前休学了一年，在...接受治疗。“
“治疗？“他的眉头皱起。
“心理方面的。“我轻描淡写地说，目光扫过他胸前的名牌，“你在这里工作？“
“只是帮忙。“他笑了笑，“这家店是我投资的，店长今天有事。“
“哦。“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又咬了一口巧克力，“恭喜。“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我抬头看他，那张英俊的脸确实带着某种说不清的熟悉感，但记忆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抱歉，我...治疗期间有些记忆受到影响。“
“没关系。“他的声音很轻，“不重要的人，忘了也好。“
雨声中，我们陷入尴尬的沉默。最终我指了指窗外：“雨小了，我该走了。“
“南清。“他突然叫住我，“你现在...快乐吗？“
这个简单的问题让我怔住了。
快乐？我学会了控制情绪，建立了健康作息，甚至能平静地谈起过往创伤。但快乐...
“挺好啊。“我最终回答，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一切都在变好。“
他盯着我的眼睛，像是要从中找出什么，最后轻声说：“你变了好多。“
“是吗？“
“嗯。“他伸手，似乎想碰我的头发，又收了回去，“你以前...像只刺猬，动不动就扎人。现在...“
“现在不扎人了？“我开玩笑地说。
“现在...“他的声音哽了一下，“现在你看起来像个空壳。“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刺入我的胸腔。我维持着笑容：“那很好啊，说明治疗有效。“
他摇头，眼睛里有种我读不懂的痛苦：“不，一点也不好。我宁愿你像以前那样，任性、坏脾气、说最伤人的话...至少那是真实的你。“
我愣住了。
记忆深处，似乎有人也说过类似的话——“坏掉的南清姐姐我也喜欢“。
“任聿礼。“我鬼使神差地叫出这个名字，自己都吃了一惊，“我们...是不是...“
他的眼睛亮了起来，向前一步：“你想起来了？“
但那一闪而过的灵光很快消失，记忆的迷雾重新聚拢。我摇摇头：“只是...觉得这个名字很熟。“
希望从他眼中熄灭。他退后一步，苦笑道：“算了，这样也好。“
便利店的铃铛再次响起，一个穿着时尚的女孩冲进来，抖落伞上的水珠：“阿聿！你怎么还在这儿？聚餐要迟到啦！“
我认出了她——朋友圈照片里的女孩，比现实中更活泼漂亮。她好奇地看了我一眼，自然地挽上任聿礼的手臂。
“马上好。“任聿礼轻声对她说，然后转向我，“这是我女朋友，Lena。“
“你好。“我微笑着点头，“刚才多亏任先生帮我...“
“前女友。“任聿礼突然说，Lena的手僵了一下，“南清是我的前女友。“
便利店的空气凝固了。Lena的表情从惊讶到尴尬，最后挤出一个笑容：“哦...你好。“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急忙解释，“我刚刚回国，偶然...“
“她知道。“任聿礼打断我，语气平静，“我跟她提过你。说你是...我见过最倔强也最真实的女孩。“
雨水顺着我的伞尖滴落在地上，形成一个小水洼。我看着倒影中扭曲的我们三个，突然感到一阵疲惫。
“我先走了。“我朝Lena点点头，“祝你们幸福。“
“等等。“任聿礼从柜台后拿出一个苹果，“给你。“
那个红苹果在荧光灯下泛着不真实的光泽。我接过，不明所以：“谢谢？“
“不客气。“他笑了，眼角有细小的纹路，“就当...给老朋友的礼物。“
走出便利店，雨已经停了。我站在人行道上，盯着手中的苹果出神。某个遥远的记忆碎片闪过——有人徒手掰开苹果，汁水顺着他的手腕流下...
手机震动起来，是Dr. Hart的邮件，询问我是否准备好下周回英国继续治疗。我回复“是“，然后把苹果放进包里。
身后便利店的玻璃门后，任聿礼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的背影。我没有回头，所以他不会看到我脸上滑落的泪水，就像我不知道他此刻眼中的痛楚。
有些伤口愈合后会留下看不见的疤痕，有些离别发生时我们浑然不觉。我与任聿礼，像两条曾经激烈相交的线，最终朝着不同的方向无限延伸。
十字路口的红灯变绿，我迈步向前，没有再回头。包里的苹果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像某个被遗忘的夏天，像一场无人见证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