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隆盛不在家的那一天,也是小念检尸结果出来的那天,它也是我痛失老妻姣女,永世不敢回想的一天!
那天原是个阴天。一早,宋玄绯先生来送昨晚小念检尸的结果,“病亡无疑”,接着丘隆盛与我争执,抱上小外孙女,领着手下财禄儿,拿着小念的灵主去了灵峰寺。又接着,显达御医来我府上,告诉我一件惊天之事:有人匿名告了我,说我昧下了丘隆盛的太医院名额,往小了说,我有阻人上进之意,往大了说,我不让女婿进朝,就是“心衔旧怨,不忠于新皇!”
我的天!当初我因怕卷进朝里争斗,狠心拒绝了惜花郎,没给隐王去瞧病,现在难怪有人给我扣这帽子!还好显达是我朋友,还算我有路子!显老大人给我出主意,叫我赶紧代表杏林会写个秉事帖,正式推荐丘隆盛,然后,他代表朝廷收丘隆盛为首徒,这才能堵住攸攸众口啊。我只得在齐强的陪伴下去了太医院签文书,写荐书——这是惯例,这个文书和荐书都是有定式的,用纸也是朝廷规定好的,且必须在太医院写!我去了太医院,以老朋友身份见了老友显达,向显达哭诉了我儿的事——显达老大夫说,宋玄绯的人品和技艺都是一流,他验过无疑,劝我放弃吧。
下午,我心里没着没落的,虚着步子返回家里,却看见…看见…我家夫人…她…她给贼人杀死了!原来,我的二女儿不孝,她见我和老妻对老大家的事儿更上心,添了外孙女后,我夫人又将昔年明太后赏的宝贝一对金鸳鸯嵌明珠的赤金宝镯一对都送给了老大,她心怀不满,借口头晕,不吃午饭就离开了丘家,只留下她老母亲一个人在这里!我因来的急,一个仆人也没带,丘家的吃用,全是我给的,伺候念儿的小丫头子旺喜,性子不和顺,念儿走之前的一个多月前就辞工走了,家里只有财禄儿一个小子使用,却跟着丘隆盛去了寺里!我身为杏林会主,一生救人无数!我的夫人却在光天化日下给强人杀死在家,这是何滋味啊?
大理寺厉大人十分了得,很快根据其它案子的线索抓住了江洋大盗王某,王某供称,曾于不同时间作案多起,打劫了龙都很多富户,杀了包括我夫人在内的七个人!没多久,骗皇上的贾道士死了,为了平民愤,卫流光将军奉旨监斩,在西市借贾道士的名义问斩了王某!
王大盗死的那天,观刑的人人山人海,可丘隆盛还在寺里,齐强和君儿借口伤心都没有去刑场,全家只有我一个人去观了刑!卫流光将军人特别仁义!他派人一一找到被王大盗伤害的受害人,告诉他们台子上挨刀的其实是王强盗!因为王强盗虽然作恶多端,可他的爹娘都是本分善良的农民,住在遥远的黑谷地的乡间!龙都的讯息传得极快极广,而咱们这位新皇为人十分仁德,一来,他不想王强盗真名实姓传出名号,反而壮了那起子恶人的胆,二来他更不想王强盗的恶名传回老家去伤害了他无辜的家人,所以才答应用贾道士的名义斩了王强盗。
不管怎么说,夫人的仇报了,可我家的人,少了两个,我……简直没活路了!此时,天上暴雨倾盆,而我也一夜白头,成了你看见的样子!我此时还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情呢!当一切真相全揭开的时候,我是欲哭无泪啊!
那一刻,我一个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我深一脚浅一脚,丢了魂似的往丘府女儿家走,一路上我想:王强盗是黑谷地人氏,和丘隆盛没有一点关系,而宋玄绯验尸,说明了念儿是病亡!我,心里的疑窦难解——所以,出殡前的这一夜,我用银针探入了念儿的心口!银针没有发黑。我不死心,想起了当年念儿满月时,我送她的一个白水晶净瓶小吊坠子。这是观音手中的净瓶,里头是掏空的,口上有个小小的暗塞。
我选择用这特小的水晶瓶盛放了几滴小女的心头血——时间很快到了第二日,正是念儿出殡的那日!
那日丘隆盛哭晕了好几次,他于昨天王强盗行刑时才从齐强口中听说了他岳母的死讯。(原来齐强不去刑场,是找丘隆盛去了!)
此时,面对着小念的灵位,丘隆盛重重地磕着头,一下一下磕在砖地上,他头破血流,但冰着脸一言不发,整个出殡的仪式上,他一句话也没和我说!看着丘隆盛额上磕坏流下的血,看着他那双清澈睿智的泪眼,我动摇了!我当时想呀,小丘误会了,他怪我没有保护好夫人——他的岳母,我们全家最疼他的人!不能怨小丘啊,他还是疼岳母的、他还是爱着顾念,爱着他的妻子的!
如果丘隆盛真的是这样,那我也不会这么伤心啊。可是……唉!
丘隆盛接着当上了显先生的首徒,照例应该风头无两啊,可是他却混得很不如意!皇帝搞倒了琮国驸马,收得了两名神医,和他俩称兄道弟,他俩当中,辛维田虽是医药世家出身,老夫我却并不认识,可那位薛春冰,名字挂在杏林会,他是个神医,本事绝对不输他丘隆盛,更重要的是,薛春冰是我的忘年交!丘隆盛找到我,他居然一反常态,半句也没有安慰我,反而对我横加指责!他说,他怀疑小薛和小辛是我安排的,他怀疑我想借他俩的手,把他丘隆盛再挤回龙都医药馆,挤回杏林会!从而便于我掌控他的人生,从根本上拉住他这个女婿,好作半子之靠!
这些不是我的猜测,而是事实!因为,这是丘隆盛亲口说的!他见我失了夫人和大女儿,彻底无靠,他有意说了这话,可能是想气死我!平心而论,我当初是想把他留在身边,接掌杏林会,统领龙都医药馆!这无疑是一个在野名医最好的出路!他若不是我女婿,我能这样为他设想吗?!可是现在呢,一路走来,他非但没有一分感激之心,反而在我遭受重创之际,雪上加霜,这么明目张胆地质问于我!我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不顾仪态风度狠狠地骂了他一顿,将他赶出了丘府的家门!
可是,如果只有这件事,我一个做长辈的,还可以原谅他丘隆盛,当然,按现有的证据,我也不能怀疑他和小念的死有关!直到那一天我又证实了一件事!
那一天,我去私宅拜访了显达老大人。原来老显因听了丘隆盛的撺掇,在原来那“百珍补气茶”的方子里添了许多名贵辅料,谁知这事给辛维田无意泄给了皇上。咱这代理的新皇嫌此药糜费,非但没夸奖显达,还把药给换了。补药换了不要紧,连人也给换了!显大夫只好托病躲在家里,我便趁这个机会寻见了显达!我十分沮丧地向显老打听,那天写匿名信告我压制丘隆盛的人,究竟是谁啊?
显达看了我好一会儿,低着声道:“老弟!今天我休假,我做的事不是御医显达做的,而是老友显季安做的!”
季安是显达表字,他是和我论旧交呢!显达神神秘秘陪我走到他书房,低低道:“他的底稿在我这里,你看完就罢了。”
我一看匿名信这字,瞧不出来,那文章里有个字,引起了我的疑心!正是“家学渊源”的“渊”字,这个人写作三点水加一撇一竖,这正是一种避讳写法,可我国皇帝没有这项避讳。周围习惯这样写的,只有齐强!齐强是搞刺绣的,也精于字体。他本人会写多种笔法,写出匿名信上的行草,压根儿不足为奇!我一时恨极怒极,告我的人居然是齐强!
我回家把二女婿小齐叫到了顾府,小齐被我吓唬一通,终于说了实话!字,是齐强写的没错,可意思,就是他丘隆盛的!齐强坚决否认他俩之间有勾结——唯一让他决定帮他的,只是因为丘隆盛是他的姐夫!我心里这才开始提防丘隆盛!他被我骂走之后,空身搬去了太医院分给个人的值班公署房里居住——他那文质彬彬的模样和谦逊有礼的作派,又打动了显达。老大夫也和我那时一样,热情地给丘隆盛安排好一切,还夸他上进呢!显达是觉得,在他现在的徒弟里,没人赶得上薛春冰,医术比得上辛维田的,也可以说只有他丘隆盛!显大夫要想保有杏林翘楚的名誉,就得靠丘隆盛!这说穿了,就是假师虚徒,互相借力而已。
那么我呢?丘隆盛离家的那天,我又去找到了宋玄绯!我决定靠老朋友再好好的查一查!我此时无疑是怀疑丘隆盛的,可是我却全然没有证据!但是,宋玄绯这次有理有节地回绝了我。他说,龙都衙门那次上门验尸,是看在我的面子开的特例,而他那回所带的,也是整个腾龙仵作行的精英!那验尸虽是宋玄绯主导的,结果却是这么多位大师公论定下的!断无任何差错!你由此恳请继续调查无辜的丘御医,缺少正当理由。最后,可能出于对我的同情,宋大人道:“顾神医,我虽同情你,却爱莫能助!您要听劝,令嫒离世,您一定难以承受,可一味怀疑自己的亲人,弄得家族离心,长幼失和,也是枉然呐!”
二次失利的我没着没落坐着我的马车走在回家的路上,却发现不远处有个姑娘拦住了我的车——那人我认识,她是旺喜,我念儿原来的丫鬟。接下来旺喜拉着我的衣袖,哭着告诉我一件事,简直气得我七窍生烟!
旺喜说,小姐虽然一向娇蛮,可她人却一向善良正直!而旺喜之所以非走不可,也根本不是因为顾念对她不好,而是因为丘隆盛!
原来,旺喜儿生得十分清秀,自打小外孙女儿降生之后,丘隆盛在背人处经常欺负旺喜,他嬉笑着说道:“喜儿、喜儿!你答应了我吧!我成亲4年,天天做小伏低,现在想不到,阿念才给我生个丫头!在我们村里,生个女的那是啥用也没有!喜儿,你从了我,给我生个儿子,从今往后,我只疼你一个人!”
旺喜厌恶丘隆盛,第二天就找借口辞工跑了,此时,她在家里听说了夫人和小姐离世的消息,觉得丘隆盛应该有问题,所以她趁此暗夜来找我,只为再告诉我一件事!其实,当初面对丘隆盛的纠缠,旺喜之所以选择躲开,是因为她甚至比念儿还要更了解姓丘的!丘隆盛其实好色成性,只是做得隐秘,念儿没有察觉而已!今年过年的时候,因为皇上领兵在外未归,龙都的百姓也无心过年,但大伙盛行去庙里祈福守岁。于是丘隆盛就叫旺喜陪念儿去烧香,自己借口医馆有重要病人吴擎大人等着问诊,所以就不去了!人算不如天算!念儿在灵峰寺里拜了香撞了钟,出门在成衣店给丘隆盛买了件衣裳,她任性起来,当时就叫小旺喜去医馆送给丘小贼——结果,小旺喜在医馆瞧见,宋玄绯的女儿宋惠和丘隆盛有说有笑,最后宋姑娘问:“你是不是真心的?你若真心,拿着和离书来见我……”
宋惠和我儿是闺中密友,想不到如今这般下作,丘隆盛,我亲自选中的东床快婿,竟是这种无耻货色!那么,一向清正、刚刚身居高位的宋玄绯,会不会为了他的女儿,故意作假,不肯指证丘隆盛呢?!
满腹狐疑的我,此刻完全没有想到,我大半辈子顺风顺水,实则是少有的苦命!如今我人在暮年,将要遭受一个个致命的打击,下一个就在几步之遥的我顾府大门口等着我呢!
我没有料到,在我万分痛苦的时候,向我背后捅刀的人不仅仅只有丘隆盛,还有老二夫妇俩呢!我忧恨交加接上旺喜儿坐车来到自家门口,却见老二顾君和齐强他俩,拿了一张契约文书站在家门口等我去签呢!原来,夫人生前没有把平金绣高阶针法的秘籍教给齐强,同样掌握此法的齐强之父齐老亲翁又于三年前去世了,所以齐强无法在合约载明期限内完成客人的八千匹平金绣缎的单子,现在按照合约规定,必须以我顾家大宅价款的一半,偿还客人的损失!按照惯例,这笔银子的金额是以时价来定的。如今桑日人一走,兵灾已消,房价见涨,既是以大宅价值之半偿付客人之损失,那么这笔赔偿的银两数目也势必水涨船高!我算了一下,就算将我所置田产、家中金银细软等物典当一空,也还是达不到这个数目!我有心去找老友借贷,只是放不下这张老脸!我有心来个拖字决,可二姑爷却已当面答应了客人的要求!我思来想去,别无他法,只得卖掉顾府宅子,空身搬去老二家住!我在老二家住的十分憋屈!老二平素也是娇纵的性子,见我弃了大宅今非昔比,心里已不再孝顺,可偏偏要命的是,老二终于还是知道了那件事!她不是我们亲生的女儿!老伴年轻的时候,生完念儿,便一直想再给我生个儿子。后来也怀上了,可身体不好,孩儿没保住,身体也坏了。我俩死了心,没想到后来,黑谷地那儿发水,有不少贫人逃到龙都来。这时太医院有一位医师,介绍我抱养了这个女娃——她的父母不幸死于大水,爷爷养不活她甘愿送养!我俩原想要个男孩,无奈一见她那可爱样子,就改了主意收养了她。
不知是谁泄露了君儿的身世,君儿现在,干什么都觉得我亏待她,齐强呢?见我他只有一句话,把夫人留下的绣坊交给他掌管,赶紧挣银子,还上债,赎回宅子,立马搬走!可我不能交给齐强!他虽是二姑爷,刺绣也的确学得不错,可他好赌!绣坊一交出去,没几天一准改了姓!齐强他俩见我水泼不进,扔给我几件下人的衣裳,把我赶出了大门!
我却不能回老大家!一则,我会睹物思人,伤心断肠,二则,丘隆盛已和我势同水火,我实在不愿与他相见!
这样,我想起了告御状!直到前些日子,我隐着心事在杏林会的义诊上坐堂问诊,听说了我的好友薛春冰现在是朝里红人!我也不顾老脸了,闯去春冰家找到春冰,于是春冰告诉了我皇上的行踪,他还告诉我这位皇上尚未正式登基,现在还可以称为掌朝隐王!他让我带上证据找上灵峰山,直接去会掌朝隐王,只要我有道理,事情就一定能弄清!春冰和我说:“顾老,别失望!隐王爷和旁人不同!他身边没有森严的护卫,他住的地方,老百姓照旧出入,谁都可以住!您的事儿,哪都告不成,你也只有去打扰他了。带上我的信!他是我的挚友,定会不遗余力的帮你的!”
我相信了春冰的话,上了灵峰山,寻到了白龙庙,也寻到了包公庙——果然不出我所料,隐王爷不会见我的!我虽颇有医名,说到底只是一个民间老朽,哪夠资格见他呀!再说了,隐王爷也只有新上任的时候公正些个,这不人人皆知他那“隐龙台”的事?
漓王爷!兆公子你虽是个王爷,升斗小民知道的事儿您却未必知道!什么是“隐龙台”?说的就是您这个堂侄子。他以前不是命人在市井热闹处建了个高台,扬言说要处死李荫国师等几个祸害百姓的赃官吗?结果呢?那台子上撂倒了秦国公吕弘材和棁王父子,就是迟迟等不来处理李荫的旨意!那些妒女津亡者的亲人呐,得了赔偿也就不再开口。人家虽只好被迫选择息事宁人,暗地却也不服!这时有个小贩率先把他的小摊摆上了那座高台,说黄金铺位不用可惜!接着便又有好些个人也都上去了——他们声言,李国师伏法的那天,他们才肯挪地方!哼,谁都知道,哪儿还有那一天呢?朝廷由宋玄绯大人做主,将台上的地盘也分别划分妥当,按人头收了铺位银子,当然昧下不管。所以,那高台上现在干什么的都有,卖杂耍,唱戏、摆摊……大家都是心照不宣地轮着来,生意可好了!有个戏班子的主人在高台上竖了块木板牌子,上大书三字:“隐龙台”,意思是皇上言而无信,没面目上这高台,只能藏着掖着绕着走开!偏偏皇上啊,上台这些日子了,还没胆子称帝坐殿,听说他以前王号就叫做“隐王”,这不是正好应了这个“隐龙台”背后的含义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