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时
指尖下的贝壳冰冷黏腻,血与泪的混合物在虹彩表面缓慢凝结,像一层丑陋的、无法剥离的痂。林晚蜷缩在藤椅深处,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尖锐的痛楚,像有无数生锈的铁片在肺叶里搅动。窗外灰蒙蒙的天光被厚重的云层吞噬,房间彻底沉入一种压抑的、带着海腥气的昏暗中。
那声破碎的呼唤,耗尽了她仅存的气力。喉咙里残留着浓重的血腥味,每一次吞咽都如同刀割。
身体深处,那种熟悉的、钝重的、仿佛要将她整个人从内部碾碎的疼痛,开始缓缓苏醒。不再是之前尖锐的爆发,而是像涨潮的海水,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力量,一点点漫过堤岸,侵蚀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堤防。她摸索着,在沙发扶手的缝隙里,掏出一个透明的塑料小药瓶。标签上的字迹模糊不清,只剩下一片被汗水和时间浸染开的墨迹。瓶身空空如也,只在瓶底残留着几颗细小的、白色的粉末颗粒。
空了。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冷汗沿着她苍白的额角、凹陷的太阳穴涔涔而下。她徒劳地拧开瓶盖,将瓶子倒过来,用力摇晃。几粒微尘般的药末落在她颤抖的手心,杯水车薪。疼痛如同苏醒的巨兽,开始在她的腹腔、胸腔深处低沉地咆哮,用獠牙和利爪撕扯着她的神经。
她需要药。必须立刻出去。
这个念头带着求生的本能,艰难地压过了身体的虚弱和对外界的恐惧。她挣扎着,试图从藤椅里站起来。双腿像灌满了冰冷沉重的铅水,根本不听使唤。身体刚离开椅面的支撑,一阵剧烈的眩晕就猛地攫住了她,眼前瞬间被浓稠的黑暗吞噬。她踉跄了一下,膝盖重重地磕在冰冷的水磨石地板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钻心的疼痛从膝盖骨传来,反而短暂地压过了内脏的绞痛。她伏在地上,大口喘息,冰冷的汗珠滴落在同样冰冷的地面上。视线模糊地扫过脚边敞开的旧皮箱,掠过那件洗得发白的高中校服,最终定格在那枚躺在血污里的贝壳上。虹彩黯淡,被血染污的皮绳像一道丑陋的伤疤。
十年。她用尽全力逃离的一切,最终还是像这无孔不入的海风,裹挟着记忆的碎片和死亡的腥气,追到了这世界的尽头。
过去时(十年前)
日子在蝉鸣和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中缓慢流淌,像一条被夏日高温蒸腾得近乎停滞的河。旧书摊的偶遇,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激起一圈微澜,很快又被沉重的现实压平。
林晚的生活依旧是一条笔直而灰暗的轨道。学校,家,两点一线。唯一的变量是母亲的病。
推开那扇油漆斑驳、吱呀作响的家门,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混杂着潮湿的霉味便扑面而来,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光线昏暗的客厅里,母亲瘦小的身影蜷在吱嘎作响的旧藤椅里,盖着一条洗得发硬的薄毯。电视屏幕闪烁着模糊不清的画面,声音开得很低,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妈,我回来了。”林晚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刻意的平静。她放下书包,走到厨房门口。灶台上,一只黑色的砂锅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苦涩的药味正是从那里源源不断地弥漫出来。
母亲动了动,枯瘦的手摸索着,按掉了电视的开关。房间里只剩下砂锅单调的沸腾声。“晚晚……药……快好了……”她的声音虚弱嘶哑,像被砂纸磨过。
“嗯,知道了。您别动,我去看火。”林晚走进狭小的厨房,熟练地用一块厚布垫着,掀开沉重的砂锅盖。翻滚的黑色药汁散发出更加浓烈刺鼻的气味。她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地撇掉浮沫。锅里的水汽蒸腾上来,熏得她眼睛发涩。她盯着那翻滚的黑色液体,仿佛看到了生活的本质——无尽的、苦涩的煎熬。
父亲走后的这些年,这个家就像一艘失去了舵手的破船,在生活的惊涛骇浪中无助地沉浮。巨额的债务像沉重的锚,将她们死死拖在泥泞的底部。母亲的身体和精神在接连的打击下彻底垮塌,只能依靠这些昂贵的汤药勉强维持着一口气。而林晚,是这艘破船上唯一还能挣扎着划桨的人。她必须沉默地、用力地划下去,即使看不到岸。
喂母亲喝完药,又伺候她躺下休息,林晚才回到自己那间用阳台隔出来的小房间。摊开那本从旧书摊买回的蓝色物理题库,密密麻麻的铅字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但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药味和隔壁母亲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像无形的绳索,缠绕着她的思绪。
一道几何证明题,她反复读了三四遍,题干却像水一样从脑子里流走,不留痕迹。笔尖悬在草稿纸上,迟迟落不下去。一股深沉的疲惫感,并非源于身体,而是从心底最深处弥漫上来,浸透了四肢百骸。她放下笔,疲惫地揉了揉干涩发痛的眉心,目光无意识地投向窗外。
窗外是另一栋老旧居民楼斑驳的墙壁,被各种杂乱的电线切割得支离破碎。天空是沉闷的铅灰色,没有一丝风。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
就在这时,一个突兀的、清脆的声响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闷——一颗小石子,准确地敲在她面前的窗玻璃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林晚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楼下狭窄的巷道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蓝白校服敞开着,里面是件简单的白色T恤。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照过来,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暖金色的边。是江屿。他微微仰着头,一手插在裤袋里,另一只手还保持着投掷的姿势,脸上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甚至可以说是有点欠揍的笑容。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睛,隔着两层楼的高度,穿透昏暗的光线,精准地捕捉到她惊愕的视线。
“喂!林晚!”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粘滞的空气,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和不容忽视的穿透力。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刷”一下拉上了那面洗得发白、甚至有些透明的薄窗帘。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吹动了桌上摊开的书页。心脏在胸腔里毫无章法地狂跳,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紧紧攥着窗帘的边缘,指节用力到发白。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来?他想干什么?
楼下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对她的反应有点意外。随即,那带着笑意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似乎更清晰了些,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笃定:
“物理书,第三十二页,那道关于力分解的例题,辅助线你画错了!明天小测验要考!”
林晚愣住了。她猛地想起,下午物理课,老师讲评练习卷,她确实有一道题因为辅助线画错导致全盘皆输,被点名批评了。当时她窘迫地低着头,恨不得钻进地缝里……难道他看到了?
隔着薄薄的窗帘,她似乎能感受到那道灼人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窗户的位置。她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像一只受惊的蜗牛缩回了自己的壳里。
楼下安静了几秒。然后,是渐渐远去的、略显轻快的脚步声。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巷口,林晚才小心翼翼地,将窗帘拉开一条极细的缝隙。楼下空无一人,只有夕阳在脏污的水泥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她缓缓松开攥得发痛的窗帘布,掌心一片濡湿的冷汗。低头看向摊开的物理书,翻到第三十二页。那道做错的例题旁边,她用红笔打的叉格外刺眼。
一种极其复杂的感觉涌上心头——是窘迫被戳穿的难堪,是秘密角落被闯入的恼怒,但内心深处,似乎又有一丝极其微弱、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窥见狼狈后,反而被那突兀的提醒所熨帖的奇异暖流?
她甩甩头,将这荒谬的念头驱散。重新拿起笔,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那道该死的辅助线上。
几天后,体育课。
南方的秋老虎依旧凶猛,太阳明晃晃地悬在头顶,无情地炙烤着操场红色的塑胶跑道。空气灼热,没有一丝风。八百米测试像是炼狱。
林晚排在队伍中段。她体力一向不算好,加上长期的营养不良,跑完一圈半时,喉咙里已经充满了血腥味,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着滚烫的沙砾。双腿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肺部像要炸开。汗水浸透了她的额发,顺着鬓角不停地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
跑道边树荫下,是其他班自由活动的学生,三三两两,喧闹着,散发着青春的活力。一个篮球滚过跑道,后面追着几个男生。跑在队伍前面的是几个体育特长生,轻松得像在散步。林晚咬紧牙关,拼命迈动灌了铅的双腿,眼前阵阵发黑,世界只剩下自己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和心脏在耳膜里沉重的擂鼓声。
就在她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栽倒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见跑道外侧,靠近树荫的地方,一个身影正不紧不慢地跟着她跑。是江屿。他显然不是他们班的,穿着运动短裤,姿态轻松,额角只有一层薄汗,与她狼狈不堪的样子形成鲜明对比。
他隔着几步的距离,和她保持着相同的速度。没有看她,目光似乎随意地落在前方,但林晚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存在。一种被注视的、无所遁形的感觉让她更加窘迫,几乎想立刻停下脚步。
就在这时,一瓶矿泉水突然递到了她几乎垂到地面的视线里。透明的塑料瓶身,凝结着细密冰凉的水珠。
林晚猛地抬头。
江屿不知何时已经跑到了她外侧的跑道边缘,微微侧着身,手臂伸得笔直,将那瓶水稳稳地递在她触手可及的位置。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眼神平静,甚至带着点理所当然的自然,仿佛递水给一个快要渴死的陌生人,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拿着。”他的声音在风箱般的喘息声中显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
林晚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她张了张嘴,干裂的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汗水流进眼睛,视线更加模糊。她下意识地想要拒绝,想要避开这突如其来的、让她心慌意乱的关注。
然而,身体对水的渴望压倒了一切。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感,让她几乎是本能地伸出了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瓶身,激得她微微一颤。
就在她的手指即将握住瓶身的刹那,江屿的手指却极其自然地微微向下一滑,避开了她汗湿的指尖,只将瓶身稳稳地塞进了她的掌心。
没有触碰。
冰凉的触感瞬间从掌心蔓延至全身,短暂地压下了喉咙的灼烧感。林晚甚至来不及说声谢谢,江屿已经加速,几步就冲到了前面,很快融入了跑道前方的人群,仿佛刚才递水的举动从未发生。
林晚握着那瓶冰水,指腹下是塑料瓶身凝结的水珠带来的沁凉。她拧开瓶盖,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冷的水流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种近乎麻痹的舒爽,也让她混沌的大脑短暂地清醒。
她看着前方那个已经跑远的、挺拔而充满活力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凝结着水珠的瓶子。瓶身光滑冰凉,没有任何标签,显然是从旁边小卖部新买的。
一种极其陌生的、复杂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是感激?是困惑?还是……一丝难以言喻的、被窥见脆弱后反而被温柔以待的酸涩?
她甩甩头,将剩下的半瓶水紧紧攥在手里,冰凉的触感让她混沌的思绪有了一丝清明。她重新迈开脚步,尽管双腿依旧沉重,但喉咙里的血腥味似乎淡了些,前方似乎也不再是彻底的黑暗。
现在时
冰冷的药瓶边缘深深硌进林晚紧握的掌心,空瓶带来的绝望感与膝盖撞击地面的疼痛交织在一起。她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只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软体动物。内脏深处的绞痛并未因膝盖的剧痛而缓解,反而变本加厉,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腹腔内疯狂穿刺、搅动。
冷汗浸透了她单薄的衣衫,粘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阵阵寒意。每一次试图深呼吸来缓解,都只能引发更剧烈的咳嗽和喉咙深处撕裂般的腥甜感。眼前的世界在昏黑与模糊的光斑中剧烈晃动。
药。必须拿到药。否则……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是否会在下一次剧痛来袭时彻底失去意识,然后悄无声息地腐烂在这间潮湿的、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斗室里。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一簇磷火,微弱,却带着求生的本能。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更浓重的血腥味,用这股尖锐的疼痛刺激着自己几乎涣散的意志。
不能死在这里。至少……不能像这样无声无息地烂掉。
她尝试着,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一只手死死按住绞痛的腹部,另一只手颤抖着撑住冰冷的地面。指甲在粗糙的水磨石上刮擦,发出刺耳的声响。膝盖的剧痛让她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倒抽冷气。身体像散了架的木偶,艰难地、一寸寸地向上挪动。
视线模糊地扫过散落在脚边的旧物——那件校服,那几本卷边的旧书,还有……那枚静静躺在血污里的贝壳。虹彩黯淡,染血的皮绳像一道狰狞的伤口,无声地嘲笑着她此刻的挣扎与狼狈。
十年。她用尽青春和所有力气逃离的深渊,原来从未真正远离。它只是换了一种形态,化作了这具朽坏的躯壳和这间囚笼,在她以为终于可以喘息的时候,以更残酷的方式将她彻底吞噬。
她终于,用颤抖的双臂支撑着,半跪着直起了身体。眼前金星乱冒,眩晕感如同汹涌的潮水,几乎要将她再次拍倒。她死死咬着牙,口腔里弥漫着浓郁的铁锈味。目光投向门口——那扇油漆剥落、紧闭着的旧木门,此刻仿佛成了遥不可及的彼岸。
她需要走出去。穿过这条走廊,走下那吱呀作响的旧楼梯,走到那个街角的小药店……每一步,都将是刀山火海。
她扶着旁边的藤椅扶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身体虚弱得像一片在狂风中颤抖的落叶。她扶着墙壁,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向门口挪去。每一步,都牵动着腹腔内翻江倒海的剧痛,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就在她的手颤抖着,即将触碰到冰凉的门把手时——
“咚!咚!咚!”
一阵不疾不徐、却异常清晰的敲门声,骤然响起。
声音不大,却像重锤狠狠砸在林晚本就脆弱紧绷的神经上。她猛地僵在原地,伸向门把手的手瞬间凝固在半空,指尖因为剧痛和突如其来的恐惧而剧烈颤抖。
心脏在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撞击着肋骨,几乎要破膛而出!
谁?
会是谁?房东催租?社区查户?还是……那个她用了十年时间、穷尽所有力气想要彻底遗忘、埋葬在记忆最深处的人?
敲门声停顿了几秒,似乎在等待回应。门外一片死寂,只有海风穿过老旧楼道时发出的空洞呜咽。
林晚屏住呼吸,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她死死地盯着那扇门板,仿佛能透过厚厚的木板,看到门外那个未知的身影。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动弹不得。
敲门声再次响起。
“咚、咚、咚。”
比刚才更重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执拗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