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无边无际的冰冷,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瞬间灌满口鼻、耳道、肺叶,像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巨大的水压从头顶轰然压下,挤压着胸腔,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碾碎成泥!
意识在灭顶的窒息和剧痛中,被狠狠撕扯!江屿猛地睁开眼!
眼前不再是呜咽的海风、灰蒙的天空和冰冷的墓碑。只有一片浓稠得化不开的、幽暗的墨蓝。微弱的光线来自上方极其遥远的水面,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模糊的毛玻璃,摇曳着,扭曲着,勾勒出水流无声翻涌的轨迹。
海水!他沉入了深海!
这个认知带着灭顶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残存的意识!求生的本能让他疯狂地挣扎起来!四肢在水中徒劳地划动、蹬踹,试图对抗那将他无情拖拽向深渊的巨大力量!每一次动作都搅起冰冷的水流,带起细碎的气泡,向上方那微弱的光点飘去,却显得如此徒劳而渺小。
“咕噜噜……”冰冷咸涩的海水呛入喉咙,带来火辣辣的灼痛和更深的窒息!肺部像要炸开!他想咳嗽,想呼吸,却只能吐出更多无力的气泡!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
就在这濒死的挣扎中,他紧握的右手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是那枚贝壳!那枚染着他和林晚双重血污、被他狠狠攥在手心、一同带下深渊的碎裂贝壳!锋利的边缘深深割破了他的掌心,温热的血液丝丝缕缕地渗出,瞬间被冰冷的海水稀释、带走,只留下一片淡红的、转瞬即逝的氤氲。
这刺痛,像一道闪电,短暂地劈开了他混沌的意识!
晚晚……
这个名字,带着无法形容的、深入骨髓的剧痛和……一种奇异的、濒临解脱的平静,瞬间压倒了所有求生的挣扎。
他不再徒劳地向上划水。身体停止了无意义的扭动。所有的力气仿佛在瞬间被抽空。他任由那冰冷的海水包裹着他,任由那巨大的水压挤压着他,任由自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缓缓地、无可挽回地向更深、更暗、更冰冷的深渊沉坠。
视野在极度的窒息和冰冷中开始模糊、晃动。幽暗的墨蓝背景里,无数破碎的光影如同失重的碎片,不受控制地、疯狂地冲撞、闪现!那是被海水浸泡、被死亡唤醒的……十年光阴的残骸。
……
旧书摊的光尘。狭窄拥挤的书架缝隙。阳光穿过高处小气窗的灰尘光柱。少年明亮的眼眸带着笑意,穿过书脊的阻隔,如同探照灯般精准地落在她惊慌低垂的脸上。“林晚?”他念她的名字,尾音微微上扬,像羽毛搔过心尖。那本抢到的蓝色物理题库,带着他指尖残留的阳光气息,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臂弯里。
天台的橘子糖。呼啸的风吹乱额发。他逆光靠在锈蚀的铁门框上,姿态慵懒,眼神却带着探究。“脸色这么差,昨晚没睡好?”一颗用彩色玻璃纸包裹的橘子硬糖滚落在摊开的物理书上。他弯腰,手指点在她画错的辅助线上,“那这个是什么?新型物理教具?”靠得太近,清爽的皂角气息混合着阳光的味道,带着侵略性,冲散了周遭的尘埃。
贝壳的虹彩。被困的凉亭。暴雨如注,隔绝了世界。少年笨拙地拿出那枚心形的贝壳,穿上黑色皮绳,眼眸如星:“林晚,你看它像不像在深海里也发着光?希望它能…嗯…给你点好运气?”贝壳落入掌心,冰凉光滑,表面流转着变幻的虹彩。那是她贫瘠青春里,唯一的光。
雨幕的断章。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生疼。视线被密集的雨帘模糊。马路对面,昏暗路灯下。他挺拔的背影。沈薇苍白的脸埋在他的颈窝。他的手臂……环抱着她!世界的声音消失,只剩下震耳欲聋的雨声和……心碎的声音!手中的廉价蛋糕盒砸落,泥水四溅!跑!逃离这令人窒息的背叛!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滚烫的泪水。
染血的纸屑。漠然的辅导员办公室。红色的录取通知书,光滑的纸张触感。绝望和巨大的羞辱感如同毒蛇!撕拉——!刺耳的、令人牙酸的撕裂声!红色的碎片如同被凌迟的梦想,纷纷扬扬,洒落一地!像她彻底破碎的人生和尊严。
深渊的凝视与猩红。刺眼的光柱劈开黑暗!一张冷白、溅满暗红血污的脸逼近!那双布满骇人红血丝的眼睛!瞳孔深处的恐惧?冰冷的铁钳死死捏住下颌!无法抗拒!巨大的羞耻!无法抑制的腥甜冲上喉咙!滚烫的、带着泡沫的暗红液体喷薄而出!视野瞬间被猩红覆盖!喷溅在他脸上、衣服上!那一声彻底撕裂的悲吼:“不——!!!”
终溺的挽歌。冰冷的ICU玻璃墙外。他绝望地嘶吼,将染血碎裂的贝壳死死按在玻璃上!歌声流淌:“岁月是深海啊……我们终沉溺……”病床上,她枯槁的手指……极其微弱地蜷缩了一下!眼睫……颤动了一下!巨大的希望如同岩浆!下一秒!那声尖锐刺耳、毫无起伏的、持续不断的死亡长音——“嘀——————————!!!”绿色的波形瞬间拉成冰冷的直线!刺目的红灯疯狂闪烁!歌声还在徒劳地唱着:“……就算沉溺,就算看不见岸……”
墓前的血祭。灰蒙蒙的海边墓园。冰冷的新碑。“林晚”。许嘉冰冷的声音宣读着她泣血的日记:“……江屿!带着你那该死的贝壳!滚出我的世界!滚出我的生命!滚出我的死亡!永远!永远别再让我看见你!!!”字字诛心!他跪倒在冰冷石碑前,额头重重磕下!鲜血混合泥土!他攥紧那枚染血的贝壳,狠狠割破自己的掌心!温热的血滴落在她的墓前!呜咽着:“对不起……晚晚……对不起……”
……
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爱恨情仇、痛苦悔恨,如同汹涌的暗流,在这冰冷刺骨的深海里疯狂地回旋、冲撞!最终,定格在她日记本上那最后一行力透纸背、刻骨铭心的诅咒:
“永远!永远别再让我看见你!!”
“呵……”
一个带着血沫气泡的、破碎的、近乎解脱的轻笑,从他紧抿的唇间艰难地逸出,消散在冰冷的海水里。
原来……沉入这永恒的深海……才是她对他……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宽恕?
身体沉坠的速度似乎更快了。上方那点微弱的光线彻底消失。四周陷入一片纯粹的、绝对的黑。冰冷的海水如同最温柔的棺椁,紧紧包裹着他,挤压着他。肺部的灼痛和窒息感达到了顶峰,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急速地摇曳、黯淡。
就在这时,他紧攥的、流着血的右手掌心,那枚贝壳碎裂的尖锐边缘,似乎……极其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
不,不是颤动。是……消散。
他摊开手掌。
幽暗的深海中,那枚染着双重血污、曾经流转虹彩、最终狰狞碎裂的贝壳,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坚硬的钙质如同被海水溶解的盐,无声地、迅速地消融!那道贯穿心形的狰狞裂纹首先模糊、扩大,然后整个贝壳的边缘开始变得模糊、稀薄,如同被投入水中的墨迹,丝丝缕缕地散开、飘散!沾染其上的暗红血污,也如同最轻薄的纱,被冰冷的海水温柔地、无情地涤荡、分离、带走……
虹彩彻底湮灭。
裂纹彻底消弭。
血污彻底消散。
短短几息之间,那枚承载了十年爱恨、十年血泪、十年无法挽回遗憾的贝壳,就在他流血的掌心,在这冰冷幽暗的归墟深处,彻底……化为虚无。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仿佛它从未存在过。仿佛那些心动、那些温暖、那些撕心裂肺的痛苦和刻骨铭心的悔恨……都只是一场漫长而悲伤的幻觉。
掌心只剩下冰冷的海水,和那道被贝壳边缘割裂的、正缓缓渗出淡红血丝的伤口。那点微弱的红,在绝对的黑暗中,也迅速被稀释、吞噬,消失不见。
巨大的空洞感和一种无法言喻的、彻底的解脱感,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灌满了江屿残存的意识。
他不再感到窒息,不再感到冰冷,不再感到痛苦。
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永恒的、令人心安的……虚无的寂静。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最后一丝微弱的光感消失。身体仿佛失去了所有的重量,轻飘飘地,继续向那无边的、温暖的、永恒的黑暗深处沉去……沉去……
意识如同滴入深海的墨滴,无声地、彻底地……晕开,消散。
海边。礁石嶙峋。
许嘉站在他几个小时前站立过的地方,海风卷起他深色大衣的衣角。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不再像葬礼上那般燃烧着悲愤的火焰,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沉重的、物伤其类的苍凉。他刚刚处理完林晚公寓最后的遗物,心中那口支撑他完成葬礼、宣读日记的悲愤之气,似乎也随着那场血淋淋的控诉而泄去,留下无尽的虚空。
他望着灰蒙蒙的海天相接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下方被海浪冲刷的沙滩。一个穿着红色裙子、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蹲在那里,小手在湿漉漉的沙子里兴致勃勃地翻找着什么。阳光偶尔艰难地穿透厚厚的云层,在她身上投下短暂的光斑。
突然,小女孩似乎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发出一声清脆的欢呼:“哇!好漂亮的瓶子!”
许嘉的目光被吸引过去。只见小女孩从一堆被海浪推上来的海藻和碎贝壳中,小心翼翼地挖出了一个东西——那是一个巴掌大小、造型古朴、漆皮斑驳的老式留声机!黄铜的喇叭口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微的光泽,上面还沾着沙粒和水珠。正是江屿在ICU外最后放响、播放那首《深海微光》的留声机!
小女孩显然把它当成了一个奇特的漂流瓶。她好奇地摆弄着,试图打开它。
许嘉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几乎是踉跄着冲下礁石,冲到小女孩身边。
“小朋友!等等!”他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小女孩被吓了一跳,抬起头,大眼睛警惕地看着这个突然冲过来的陌生叔叔。
许嘉尽量放缓语气,蹲下身:“这个……能给叔叔看看吗?”他指了指小女孩手中的留声机。
小女孩犹豫了一下,还是递给了他。
许嘉接过那冰冷的、湿漉漉的留声机。入手沉重。他颤抖着手指,拨动开关。没有反应。沙粒卡住了机括。他用力摇晃了几下,又仔细地清理掉喇叭口和缝隙里的沙子。
“咔哒。”一声轻微的机括弹开声。
紧接着,一阵细微的、带着海水浸泡后特有失真感和摩擦声的沙沙声响起。
然后,一段低沉、沙哑、被海水扭曲得有些变调、却依旧能辨认出旋律和浓烈情感的歌声,断断续续、顽强地从那黄铜的喇叭口里流淌出来,在这片呜咽的海风中幽幽回荡:
“……岁月是深海啊……无边无际的蓝……
我们像尘埃……沉浮在幽暗……
……贝壳在掌心……残留着海的咸……
像你的眼泪……灼烫我的指尖……
……多想逆着时光……回到相遇那天……
告诉你这深海……我愿陪你沉湎……”
歌声沙哑、断续,带着被海水腐蚀后的沧桑与悲怆,如同一个来自深海的、绝望的幽灵的低语。
许嘉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硬地蹲在原地,手中捧着那个湿漉漉的、兀自播放着悲伤挽歌的留声机。歌声钻进他的耳朵,每一个扭曲的音符都像冰冷的针,狠狠扎在他本就千疮百孔的心上!
江屿……
这个念头带着巨大的惊骇和冰冷的预感,瞬间冲垮了他的思维!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望向那片灰蒙蒙、波涛翻涌的、深不可测的大海!
海浪无情地拍打着礁石,卷起白色的泡沫,又迅速退去,留下湿漉漉的、冰冷的痕迹。海天相接处一片苍茫,只有海风永恒的呜咽,像一曲无字的、悲凉的哀歌。
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吞噬一切的、永恒的……深蓝。
留声机的歌声还在断断续续、顽强地、徒劳地唱着:
“……就算沉溺……就算看不见岸……
这束微弱的光……也请你别掐断……
岁月是深海啊……我们终沉溺……”
歌声在最后一个带着强烈电流杂音的尾音中,戛然而止。只留下沙沙的空转声,像一个无力的、悲伤的叹息,最终也彻底归于沉寂。
许嘉捧着那冰冷的、沉默的留声机,如同捧着一座沉重的墓碑。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海风吹乱他的头发,灌满他的大衣。他望着那片吞没了所有爱恨、所有悔恨、所有无法挽回遗憾的、深不见底的蔚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如同那深海本身般冰冷的荒芜。
小女孩早已被这诡异的气氛吓跑,只留下沙滩上她刚刚翻找出来、还未来得及捡起的几枚普通贝壳。它们在湿漉漉的沙子上,在偶尔穿透云层的、冰冷惨淡的阳光下,折射出短暂而廉价的、转瞬即逝的微光。
岁月是深海。
我们终沉溺。
再无归途。
永归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