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的灯光,白得刺骨,白得毫无温度,像一片凝固的、冰冷的雪原。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到令人窒息,混合着药物、排泄物和一丝若有似无的、生命腐朽的气息。仪器的嗡鸣是这片死寂雪原上唯一的声音:呼吸机沉重而规律的“呼哧——呼哧——”,心电监护仪微弱而固执的“嘀——嘀——”,输液泵精确到冷酷的“哒、哒”推进声。
林晚静静地躺在病床中央,像一具被精密仪器和透明塑料罩子封印的标本。她的脸在无影灯的直射下,呈现出一种非人的蜡黄色,皮肤薄得几乎透明,底下青紫色的血管如同干涸河床上枯萎的藤蔓,狰狞地虬结着。双颊深陷,颧骨突兀地耸起,眼窝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一根粗大的气管插管从她微张的、毫无血色的唇间延伸出来,连接着那台不知疲倦的机器,每一次强制送气,都带动着她瘦骨嶙峋的胸口极其微弱地起伏一下,脆弱得如同狂风中的残烛。
她的手臂枯槁得令人心惊,被固定在床侧的软垫里,上面布满了密集的针孔和青紫的瘀斑。多根透明的输液管如同冰冷的生命藤蔓,缠绕其上,将维持血压的升压药、补充营养的脂肪乳、对抗感染的抗生素,源源不断地、徒劳地输入她早已油尽灯枯的血管。颈侧那根深静脉置管,是连接着外面加压输血袋的“生命线”,暗红的血液正极其缓慢地、一滴一滴,汇入她冰冷的躯体。
一层透明的塑料隔离帘将她半围拢,帘子上蓝色的“接触隔离”标识刺眼醒目。这薄薄的一层塑料,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叹息之墙,将她与这个喧嚣而冰冷的世界彻底隔绝开来。
监护仪的屏幕上,绿色的心电波形微弱而规律地跳动着,但旁边的数字却残酷地揭示着真相:
心率:48次/分(窦性心动过缓)
血压:78/45 mmHg(依赖极限剂量去甲肾上腺素维持)
血氧饱和度:89%(呼吸机纯氧支持)
体温:35.1℃(持续低温)
生命体征如同风中残烛,在危险的边缘摇摇欲坠。每一次心跳的间隔都显得漫长而令人心焦。瞳孔对光反射消失,意味着那曾经盛满星光、盛满倔强、盛满不为人知的痛苦与微光的灵魂之窗,已经彻底关闭。深昏迷。脑干反射消失。自主呼吸消失。
主治医生最后一次查房时,疲惫而沉重的话语,如同最后的判决,冰冷地回响在寂静的病房里:“……缺血缺氧性脑病,脑功能严重受损……不可逆……继续维持……意义不大……家属……该做决定了……”
决定。放弃。拔管。
这些冰冷的词汇,像淬了毒的冰锥,反复穿刺着门外守候者的心脏。
ICU厚重的玻璃墙外,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许嘉背对着玻璃墙,身体微微佝偻,双手死死撑在冰冷的墙壁上,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色。他的额头抵着手臂,肩膀无法控制地、极其轻微地耸动着。没有声音,只有沉重的、压抑到极致的呼吸。那背影,像一座被悲伤和重负压垮的山峰。
江屿则瘫坐在离玻璃墙几米远的冰冷塑料椅上。他换上了一件陈默找来的干净黑色衬衫,却依旧无法掩盖满身的狼狈与绝望。额角的纱布边缘隐隐透着暗红,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眼窝深陷,里面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眼神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直直地穿透玻璃,死死地钉在病床上那个无声无息的身影上。他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石雕,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留下紫红色的月牙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陈默沉默地站在稍远一点的阴影里,像一道无声的屏障,隔绝着不必要的打扰。他的目光在江屿和许嘉之间来回扫视,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深沉的忧虑和无奈。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悲伤和一种令人窒息的、等待最终宣判的绝望。
时间,在这片冰冷的死寂中,被拉扯得无比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刀尖上行走。
突然,江屿空洞的眼神动了一下。他极其缓慢地、僵硬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阴影里的陈默,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东西……带来了吗?”
陈默微微一怔,随即立刻明白了。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痛楚,沉默地点了点头,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两样东西。
一个巴掌大小、造型古朴、漆皮斑驳的老式留声机。黄铜的喇叭口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微的光泽。
还有一个小小的、深蓝色天鹅绒首饰盒。
江屿的目光死死地锁在那个深蓝色盒子上,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他伸出手,动作缓慢得如同电影慢镜头,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却又充满毁灭性力量的颤抖,接过了那个盒子。
冰凉的丝绒触感仿佛带着电流,瞬间刺穿了他的指尖,直抵心脏!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掀开了盒盖。
盒内,红色的丝绒衬垫上,静静躺着那枚心形的贝壳。
曾经幽幽流转的、如同深海梦境般的虹彩,此刻黯淡无光。一道狰狞的裂纹贯穿了表面,边缘细小的碎片崩落,留下参差的断口。贝壳的表面,还残留着几抹无法洗净的、暗褐色的、早已干涸凝固的血污——那是林晚咳出的血,是生命流逝的印记,也是他们之间所有爱恨情仇、所有错过与伤害的……最终凝结。
染血的、碎裂的贝壳。
它不再是一件定情的信物,而是一枚凝固了十年血泪、承载着无尽悔恨与无法挽回遗憾的……墓志铭。
江屿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枚贝壳,瞳孔深处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痛苦、悔恨和一种近乎毁灭的悲伤。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顺着他憔悴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丝绒盒子上,也滴在那枚染血的贝壳上。
他颤抖着,用沾满自己泪水的、同样冰冷的手指,极其小心地、仿佛触碰一个易碎的梦,捏起了那枚贝壳。指尖下,是粗糙的裂纹和粘腻的血污触感。
然后,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泪水横流的眼睛,如同燃烧着最后火焰的炭星,死死地望向玻璃墙内那个无声无息的身影!
他不再顾忌什么!不再犹豫什么!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只能发出最后悲鸣的孤狼,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踉跄着扑到那扇冰冷的玻璃墙前!
“晚晚!!”
一声嘶哑到极致、如同灵魂被撕裂般的悲吼,猛地炸响在压抑的ICU走廊!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绝望和一种不顾一切的、最后的祈求!
“你睁开眼!看看!看看它!!”他沾满泪水和血污的手掌,死死地拍在冰冷的玻璃上,发出沉闷的“砰”响!另一只手高高举起,将那枚染血、碎裂的贝壳,紧紧地、用力地贴在玻璃上!正对着病床上林晚脸庞的方向!
“贝壳!你的贝壳!我找回来了!我一直留着!十年!我他妈留了十年!!”他嘶吼着,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呕出来的血块,“晚晚!你听见没有?!你看看它!!”
玻璃墙内,林晚依旧毫无声息。只有呼吸机沉闷的送气声和监护仪微弱的心跳声回应着他绝望的嘶喊。
许嘉被这突如其来的疯狂嘶吼惊动,猛地转过身!他看着江屿状若疯魔的样子,看着他贴在玻璃上那枚刺眼的、染血的贝壳,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愤怒和痛苦!他想冲上去阻止,想将这个疯子拖开!但脚步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只能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胸膛剧烈起伏。
陈默也惊得上前一步,想要劝阻:“江总!冷静!林小姐需要安静!”
“安静?!她都要死了!还要什么安静?!”江屿猛地回头,赤红的眼睛如同噬人的野兽,狠狠瞪向陈默和许嘉,声音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他不再理会他们,再次将全部注意力转向玻璃墙内,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泣血的哀求:
“晚晚!我知道你恨我!你该恨我!是我混蛋!是我蠢!是我没长嘴!是我害了你十年!!”滚烫的泪水混合着鼻涕,狼狈地流进他大张嘶吼的嘴里,“可是……可是那个雨夜……你看到的……不是背叛!不是!!”
他死死地指着玻璃上那枚染血的贝壳,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唯一的证物!
“沈薇!她是我爸的私生女!是我的……妹妹!她当时……刚做完心脏手术!才十二天!就在ICU门口!她……她情绪崩溃晕倒了!我只是……只是扶住她!扶住她而已!晚晚!你信我!你信我一次!就一次!!”
他的嘶吼在冰冷的走廊里回荡,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悲怆和绝望的辩白。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许嘉的心上!许嘉的身体剧烈地晃了晃,脸上血色尽褪,震惊、痛苦、难以置信……复杂的情绪在他眼中疯狂交织!他猛地看向玻璃墙内,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而玻璃墙内,林晚依旧毫无反应。只有监护仪上那微弱的心跳波形,似乎……极其极其微弱地……加快了一点点?心率从48跳到了52。但那变化太微弱,太短暂,几乎无法确认是否是错觉。
江屿却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眼中的绝望被一种更疯狂的希冀取代!
“你听见了!晚晚!你听见了是不是?!你听见我说的话了!!”他激动地拍打着玻璃,声音因为极致的希望而颤抖得不成样子,“你睁开眼睛!看看我!看看贝壳!求求你!晚晚!求求你!!”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站在阴影里的陈默,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快步上前,将那个老旧的留声机放在了江屿脚边的地上。他动作极其熟练地拨动开关,放下唱针。
一阵细微的、带着岁月尘埃摩擦声的沙沙声后,一段低沉、沙哑、带着少年人特有青涩质感、却又饱含着浓烈情感的歌声,如同穿越了十年的时光隧道,猝不及防地、清晰地流淌出来,在这片充满死亡气息的冰冷空间里,幽幽回荡开:
“岁月是深海啊,无边无际的蓝,
我们像尘埃,沉浮在幽暗。
总以为抓住了光,能驱散孤单,
却不知那温暖,是短暂的虚幻……”
歌声响起的瞬间,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江屿贴在玻璃上的手猛地僵住!布满血丝、泪水横流的眼睛骤然睁大!难以置信地、死死地盯向玻璃墙内!
许嘉也如同被雷击般,猛地抬头,震惊地望向病房!
陈默屏住了呼吸。
只见病床上,那具如同被冰封的、毫无生气的躯体,在歌声流淌的瞬间,极其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
不是抽搐!不是仪器带动!
是她的右手!那只枯瘦的、布满针孔和瘀斑的右手!被固定在软垫里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极其艰难地……蜷缩了一下!指尖的指甲,似乎微微地……勾了一下身下的床单!动作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门外三人的眼中!
紧接着,她那深陷在眼窝里、紧闭了不知多久的眼睫,极其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像蝴蝶濒死时最后一下翅膀的扇动!
“晚晚!!”江屿爆发出撕心裂肺的狂喜嘶吼!巨大的希望如同岩浆般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绝望!他整个人几乎要扑到玻璃上!“你听见了!你听见歌了!晚晚!你睁开眼!睁开眼看看我!!贝壳!你的贝壳在这里!!”
他疯狂地摇晃着贴在玻璃上的贝壳,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
“贝壳在掌心,残留着海的咸,
像你的眼泪,灼烫我的指尖……”
歌声继续流淌,低沉沙哑,带着穿越时光的沧桑与悲怆。
玻璃墙内,林晚的右手手指,再次极其微弱地蜷缩了一下!眼睫的颤动似乎更明显了些!心率监护仪上,那个数字猛地跳了一下——55!
“动了!她动了!医生!医生!!”许嘉也激动得失声大喊起来,声音带着哭腔,拼命地按着墙上的呼叫铃!
陈默眼中也瞬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微弱的希望!
然而——
就在这巨大的希望如同火焰般刚刚燃起的刹那!
“嘀——————————!!!”
一声尖锐刺耳、毫无起伏、如同金属刮擦般的、持续不断的长音,如同死神的狞笑,猛地、毫无预兆地、彻底撕裂了所有的歌声、所有的呼喊、所有的希望!
心电监护仪的屏幕上,那道微弱起伏的绿色波形,瞬间拉成了一条笔直的、冰冷的、毫无生机的直线!刺目的红色报警灯疯狂闪烁,将整个病房染上一层绝望的血色!
“不——!!!”江屿目眦欲裂,发出非人般的、绝望到极致的嘶吼!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野兽,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地撞击着那扇冰冷的、坚不可摧的玻璃门!“开门!开门啊!晚晚!!!”
“病人心跳停止!快!肾上腺素1mg静推!胸外按压!快!”
“除颤仪!200J准备!”
“没有自主心律!快!继续按压!”
玻璃墙内瞬间陷入一片兵荒马乱!医护人员的身影急促地围拢上去!除颤电极板重重地压在林晚瘦骨嶙峋的胸口!
“砰——!”
她的身体在电流的冲击下猛地弹起,又重重落下!像一片被狂风彻底折断的枯叶。
歌声还在继续,低沉而悲怆,如同最后的挽歌:
“……多想逆着时光,回到相遇那天,
告诉你这深海,我愿陪你沉湎……”
沙沙的摩擦声越来越响,掩盖了歌词。
“砰——!”第二次电击!
身体再次无力地弹起、落下。毫无反应。
“不行!没有生命体征!瞳孔散大固定!”
“宣布临床死亡时间:2024年6月21日,15点07分……”
医生疲惫而沉重的声音,透过玻璃门,模糊地传来,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锥,狠狠凿碎了门外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世界。
歌声还在幽幽地、徒劳地唱着:
“……就算沉溺,就算看不见岸,
这束微弱的光,也请你别掐断……”
江屿疯狂撞击玻璃的身体骤然僵住!所有的力气、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嘶吼,在瞬间被彻底抽干!他像一尊瞬间风化的石像,僵硬地、无声地沿着冰冷的玻璃门滑下,最终瘫倒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
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死死地大睁着,望着玻璃墙内那个被白布缓缓盖上的、无声无息的身影。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地滑落。
“……岁月是深海啊,我们终沉溺……”
歌声在最后一个尾音中缓缓消散,只留下沙沙的空转声,像一个无力的、悲伤的叹息,在冰冷的、弥漫着死亡气息的走廊里,盘旋,盘旋,最终归于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虚无。
终沉溺。
那枚染血的、碎裂的贝壳,从他无力松开的手指间滑落,“啪嗒”一声轻响,掉落在冰冷肮脏的水磨石地面上。虹彩黯淡,裂纹狰狞,残留的暗红血污,如同凝固的泪,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关于深海、关于沉溺、关于永远错过的……悲伤终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