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影子杀人案

初春的薄暮,空气里还裹着未散尽的寒意,街角那家老茶馆“醉茗轩”却早已人声鼎沸。跑堂的提着滚烫铜壶,在狭窄的过道里灵巧地穿梭,热水冲入粗陶茶碗,带起一阵白蒙蒙的热气。然而此刻,茶香氤氲,却压不住弥漫在每张茶桌、每个角落里的那股子粘稠的恐惧。

“听说了吗?昨儿个西城根儿,又…又一个!”一个干瘦的老头儿,声音嘶哑,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手指死死抠着油腻的桌沿,“也是影子!影子心口上,明明白白一个血窟窿!可那身子……哎哟喂,皮都没破一点儿!”

“天爷啊!”旁边一个妇人猛地捂住嘴,脸瞬间失了血色,手里刚捻起的花生米撒了一地,“这都第三个了!影子杀人……这…这青天白日的,影子也能成精索命不成?”

“邪门!太邪门了!”另一桌的壮汉猛地拍了下桌子,震得茶碗叮当乱响,他脸上横肉抽搐着,眼神却透着股虚张声势的惊惶,“第一个是打更的老孙头,在鼓楼后头那条窄巷,天蒙蒙亮的时候。第二个是南市口卖针线的王寡妇,正午!大太阳底下!这第三个……这第三个竟是在西城根儿,日头还没落山呢!没伤,没血口子,偏偏影子碎了心!官府那帮酒囊饭袋,查了屁的个名堂!只知道关城门,搜城,屁用没有!”

“可不是嘛!”干瘦老头儿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像毒蛇的信子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都在传,是‘影煞’活了!怨气冲天,专找影子下手!谁摊上谁倒霉,阎王爷都救不了!”

“影煞”两个字一出,茶馆里嗡的一声,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了一下,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粗重的喘息、牙齿打颤的咯咯声,还有窗外不知谁家被风吹得吱呀作响的破门板,一下,又一下,单调而惊心。恐惧像冰冷的潮水,漫过门槛,淹没了整座城池,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连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府衙后堂,气氛比外面凝滞的空气更加沉重。几盏昏黄的油灯勉强驱散角落的黑暗,映着知府赵大人那张愁苦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的脸。他焦躁地在铺着青砖的地上来回踱步,官靴踏出沉闷的响声,仿佛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心尖上。案几上,三份验尸格目摊开着,墨字刺眼:

“死者孙德禄,男,五十六岁,更夫。卯时初刻,发现于鼓楼后巷。体表无创口,无中毒迹象,无窒息征象。死因不明。”

“死者王氏,女,四十二岁,市籍。午时三刻,发现于南市口针线摊前。体表无创口,无中毒迹象,无窒息征象。死因不明。”

“死者刘三,男,三十七岁,力夫。酉时初刻,发现于西城根儿断墙下。体表无创口,无中毒迹象,无窒息征象。死因不明。”

三张薄纸,像三张催命符,压得赵大人喘不过气。他猛地停下脚步,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的捕头张魁:“张魁!三天!三条人命!影子!影子上的刀口!你告诉我,这他娘的是怎么回事?啊?是人是鬼?你查出来个屁没有?!”

张魁的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抵到胸口,后背的官服被冷汗洇湿一片,粗壮的汉子此刻声音发虚:“大人……卑职……卑职无能。所有仵作都验过了,确确实实……身上没一点伤。周遭也反复筛过,别说凶器,连个可疑的脚印都……都难找。这……这实在是……”

“实在是什么?是鬼干的?!”赵大人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碗跳起,“再查!掘地三尺也得给本府查!再抓不到凶手,你我头上的顶戴,连同项上人头,都得悬在城门楼上示众!”

一股绝望的、令人窒息的寒意,裹着油灯摇曳出的诡异光影,无声地吞噬了整个后堂。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个清晰而平静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利刃,瞬间划破了堂内几乎凝固的沉重:

“赵大人,若允在下观阅案牍,或可一试。”

所有人倏地转头。只见门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略显苍白的手撩开,一个穿着半旧藏青色长衫的青年缓步走了进来。他身形清瘦,面容在灯光下显得有些疏淡,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幽深,仿佛蕴着能将一切光影穿透的锐利。他微微颔首,目光扫过案上那三份刺目的格目,最后落在赵大人惊疑不定的脸上,自报家门:“晚生陆离,新近归国。略通些……格物之理。”

“格物?”赵大人愣了一下,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上下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陆先生?你可知这是三条人命的惊天大案?不是你们留洋生摆弄瓶瓶罐罐的地方!”

陆离嘴角似乎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像是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讽意。他径直走到案几前,手指轻轻拂过那三份格目,目光落在“发现时辰”和“地点”上,声音依旧平稳:“大人,影子杀人,自然与光影脱不开干系。瓶瓶罐罐里的道理,未必不能解释鬼神之说。”他抬起头,那沉静的目光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晚生只需查阅案卷,并亲临三处现场。若十日内无果,任凭大人处置。”

那目光像带着某种奇异的压力。赵大人张了张嘴,看着陆离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再看看旁边束手无策、面如死灰的张魁,一股巨大的疲惫和莫名的、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侥幸感猛地涌上心头。他颓然跌坐回太师椅里,挥了挥手,声音沙哑:“罢了……罢了!张魁!你……你带他去!所需人手,听他调遣!十日……就十日!”

南市口。正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青石板路面晒得发烫,空气里浮动着尘埃。王寡妇倒毙的位置,用白灰画着一个人形轮廓。此刻,那个轮廓旁边,却多了一个清晰的、边缘锐利的矩形光斑,异常明亮刺眼。

陆离蹲在光斑旁,手中托着一个精巧的西洋怀表,表盖打开,里面嵌着一块小小的凸透镜片。他将镜片对准那光斑,调整着角度。阳光透过镜片,瞬间在旁边的阴影地面上聚焦成一个细小到几乎看不见、却炽亮得令人无法直视的灼点。几缕青烟,带着蛋白质焦糊的刺鼻气味,袅袅升起。

他站起身,目光沿着那矩形光斑的方向,锐利地投向远处。视线尽头,越过嘈杂的街市、低矮的屋脊,定格在城池西北角——一座孤零零矗立着的、飞檐翘角的废弃高阁。那阁楼在阳光下沉默着,黑黢黢的窗洞如同空洞的眼窝。

“是……是那里?”张魁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悸。方才那刺目的灼点和焦糊味,已经让这位老捕头后背的寒毛根根倒竖。这诡异的光,竟能杀人?

陆离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合上怀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他转向张魁,语速快而清晰:“张捕头,立刻封锁那座阁楼,任何人不得靠近。调遣你手下最得力、最嘴严的兄弟,带上绳索、撬棍,随我上去。动作要快,赶在……日头偏西之前。”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西北角那座沉默的黑影,眼神冷冽如冰。

通往阁楼的木梯早已朽坏不堪,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每一步都摇摇欲坠,灰尘簌簌落下,在从破窗透入的光柱里狂乱飞舞。阁楼内部更是昏暗不堪,弥漫着一股陈年尘埃、朽木和霉菌混合的呛人气息。高高的屋梁隐没在顶棚的黑暗里,蛛网密布,如同悬挂的灰色幕布。

陆离举着一盏昏黄的风灯,微弱的光晕勉强撕开一小片黑暗。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探针,一寸寸扫过布满灰尘的梁柱、墙壁、窗棂。张魁带着几个精干的捕快紧随其后,屏息凝神,手中的灯笼也紧张地四处晃动,警惕着每一个角落可能潜藏的危险。

“陆先生,这……这鬼地方,能藏什么?”一个年轻捕快忍不住低声问,声音在空寂的阁楼里激起轻微的回响。

陆离没有回头,他的脚步停在阁楼西侧一扇被木板半封死的巨大花窗下。风灯的光晕落在那满是尘垢的窗棂上。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尖在厚厚的积尘上轻轻抹过。就在那几乎被尘埃完全覆盖的窗棂内侧,靠近几根雕花木格交接的隐蔽角落,几个极不显眼、却又异常突兀的圆形印痕显露出来——印痕里的灰尘明显被某种规整的圆形底座蹭开、压平过,比周围浅得多,形成几个相对干净的圆圈。

“看这里。”陆离的声音低沉而笃定。

张魁立刻凑近,眯起眼睛仔细辨认,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这……这是底座压痕?放……放东西的?”

陆离没有答话,目光顺着那几处印痕的朝向移动。他抬起头,视线投向阁楼内部更高处,那被横七竖八的粗大梁木分割的幽暗空间。风灯的光线在梁木间艰难地攀爬。

“梯子。”陆离言简意赅。

一个捕快立刻将带来的竹梯架好。陆离将风灯递给张魁,动作利落地攀了上去。高处灰尘更重,空气也更加污浊。他在纵横交错的梁木间小心移动,风灯的光线在头顶晃动。突然,他的动作停住了。在一根靠近阁楼中心位置的主梁上方,一个极其隐蔽的三角区域——由两根斜梁和一根横梁自然交叠形成的稳固夹角——厚厚的积尘同样被蹭开了一大片,留下一个清晰的、更大的圆形压痕,甚至能看出细微的同心圆纹路,仿佛曾有一个沉重、带有圆形底座的物体,被长久地、稳固地放置在那里。

“找到了。”陆离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一丝尘埃吸入后的微哑。

他小心地俯下身,伸出两根手指,探入那压痕最中心、积尘相对最薄的位置。指尖传来极其细微的、不同于灰尘木屑的触感——一点点极其细碎、几乎难以察觉的金属碎屑。他用指甲小心地刮取下来,摊在掌心,借着风灯凑近细看。那是些黄铜色的、边缘锐利的微小颗粒。

“铜。”他低声自语,眼神锐利如鹰隼,“而且是新近摩擦掉落的。”

“上面有什么?”张魁在下面焦急地问。

陆离没有立刻回答。他直起身,目光穿透花窗木板缝隙,精准地投向远方——那正是南市口王寡妇倒毙的位置。他的视线如同无形的标尺,在阁楼内部的空间里反复丈量、回溯,最终落回那三角梁架区域下方,靠近花窗方向的一根粗大立柱上。

“那里。”他指向那根柱子靠近顶端、同样落满厚灰的位置,“仔细检查柱子背面,朝向花窗的那一面。”

张魁立刻指挥手下搭梯子上去查看。一个捕快用毛刷小心拂去柱子背面的积尘,立刻发出一声低呼:“大人!有……有划痕!很深!”

只见那粗粝的木柱表面,赫然有几道深深的、平行的、像是被锐器反复摩擦刻划出的新鲜凹槽!凹槽的走向,正对着花窗的方向。

陆离顺着梯子下来,掸了掸长衫上的灰尘,脸上并无太多意外,只有冰冷的了然。“位置、高度、角度……都对了。”他走到那扇巨大的花窗前,目光落在窗棂内侧那几个圆形的压痕上,语气斩钉截铁,“拆掉这些封窗的木板。小心点。”

捕快们立刻动手。撬棍插入腐朽的木板缝隙,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木头撕裂声和更多簌簌落下的灰尘,一块块厚重的木板被撬开、卸下。西斜的阳光终于再无阻碍,如同金色的洪流,猛地从那扇巨大的花窗汹涌而入,瞬间照亮了阁楼内翻腾飞舞的尘浪。

刺目的光柱里,陆离眯起了眼。他的目光,牢牢锁定在窗棂内侧那几个圆形印痕上。阳光清晰地照亮了印痕中央——几处极其微小的、被某种粘性物质(可能是陈旧的蜡或松脂)短暂固定过的痕迹,以及粘痕旁边,几个同样微小、几乎被灰尘覆盖,却因光线照射而微微反光的……黄铜色金属碎屑。

他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起其中几粒稍大的碎屑,对着阳光仔细观察。碎屑的边缘带着明显的新鲜断裂痕迹。

“不是鬼。”陆离的声音在充满光尘的寂静中响起,清晰得如同敲击冰面,“是人。利用这扇窗,利用阳光,利用某种……精密布置的铜镜。”

“铜镜?”张魁和捕快们面面相觑,这个词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激起的却是一片茫然和更深的寒意。阳光?铜镜?这与那影子上的致命刀口有何关联?这冰冷的器物,如何能隔空杀人于无形?

陆离的目光却已再次投向那根被刻下凹槽的立柱顶端,又扫过花窗上新露出的、布满灰尘的雕花木格缝隙,最后落回窗外遥远却清晰的南市口位置。无数看不见的线条,无数精确的角度和轨迹,在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中飞速构建、连接,最终汇聚成一个冰冷而清晰的答案。

“收队。”他转身,声音不容置疑,“明日午时,南市口,原址。召集知府大人,还有……城中说得上话的人物。真相,该大白于天下了。”

次日午时,南市口。

天空碧蓝如洗,阳光炽烈得近乎暴虐,将青石板地面烤得滚烫。空气里一丝风也没有,沉闷得让人窒息。王寡妇倒毙的位置,白灰勾勒的人形轮廓在强光下分外刺眼。此刻,这小小的区域却被重重叠叠的人墙围得水泄不通。

知府赵大人穿着全套官服,坐在临时搭起的凉棚下,不停地用汗巾擦拭着额头和脖颈的油汗,脸色紧绷。他身旁坐着几位须发皆白、身着绸缎长衫的城中耆老,其中一位面色红润、气度雍容,正是本地民俗学会的会长,周秉乾。他手捻着一串油亮的紫檀佛珠,眼神看似平静,但捻动佛珠的指尖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张魁带着捕快们紧张地维持着秩序,将躁动不安的人群死死挡在外围。无数道目光,混杂着恐惧、好奇、怀疑,如同灼热的探针,聚焦在场地中央那个清瘦的身影上。

陆离独自站在那人形轮廓旁边。他换了一身干净的青布长衫,在灼人的日光下,身影被拉得很长。他无视周围的喧嚣,神情专注得近乎冷漠。他手中拿着一根细长的竹竿,竿头系着一小块白色的薄绢,如同招魂的幡。他微微闭目,似乎在心中默算着什么,随即睁开眼,目光如电,精准地投向西北方那座废弃高阁的方向。然后,他开始缓慢而稳定地移动脚步,同时小心翼翼地调整着手中竹竿的角度和高度。那竿头的白绢,随着他的动作,在炽热的空气中划出一道道无形的轨迹。

人群屏息,死寂一片。只有阳光灼烤地面的滋滋声,和赵大人粗重的喘息。周秉乾捻动佛珠的手指,彻底停了下来,指节微微发白。

陆离的动作终于停下。竹竿稳稳地定在一个特定的高度和角度。竿头的白绢,在强烈的日光直射下,竟没有投下应有的阴影,反而像被无形的力量点燃,中心位置猛地亮起一个极其刺目、白炽得令人无法直视的细小光点!那光点温度高得惊人,白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黄、发黑、卷曲、冒烟!

“嗤——”

一股淡淡的焦糊味瞬间弥漫开来!

“啊——!”人群爆发出惊恐的尖叫,如同受惊的鸟群,前排的人下意识地拼命向后缩去,推搡踩踏,一片混乱。赵大人惊得从椅子上弹起半截,又重重跌坐回去,脸色惨白如纸。周秉乾手中的紫檀佛珠“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落开去,他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那冒烟的白绢,瞳孔骤然收缩。

陆离猛地将竹竿移开,那致命的光点随之消失。他举起手中一块边缘带着新鲜撬痕、布满铜绿和厚厚尘垢的铜镜残片——正是昨日从阁楼窗棂压痕处刮下的同类物。阳光照射在凹凸不平的镜面上,反射出一片散乱模糊的光斑。

“诸位!”陆离的声音陡然拔高,清朗穿透了现场的混乱与惊恐,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质感,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这便是‘影子杀人’的凶器!”

他指向西北方那座在日光下沉默的高阁:“凶手,正是利用了那座废弃藏书阁顶端的花窗!他在窗棂隐蔽处,精心布置了数面特制的凹面铜镜,如同巨大的火镰!这些铜镜,能将正午最烈的阳光,汇聚成一点!”

他的手臂猛地划向脚下那白灰人形轮廓的心脏位置:“这一点炽热如炼狱熔岩的光斑,穿过阁楼内预设的通道,再经过柱子顶端凹槽刻划出的精确导向,最终如同无形的利剑,精准无比地投射在这里——死者的位置!”

他顿了顿,目光如冰刃般扫过凉棚下那些或惊骇或茫然的面孔,最终定格在脸色煞白、身体微微发抖的周秉乾身上。

“光斑照射之处,衣物皮肉瞬间焦灼,剧痛钻心,足以令心脏骤停!而死者倒地的影子,心口位置,恰好会被这道来自上方、贯穿而下的强光‘穿透’!这就是影子心口‘致命刀口’的真相!非鬼非神,实乃精密的杀人机关!”

“荒谬!”一声尖利的嘶吼猛地炸响。周秉乾猛地站了起来,身体因为激动和一种莫名的巨大恐惧而剧烈颤抖,手指颤抖地指向陆离,声音完全变了调,“黄口小儿!妖言惑众!光?光如何能杀人?你……你这是亵渎先贤!污蔑……”

陆离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有洞悉一切的冰冷。他缓缓举起另一只一直紧握的手。掌心里,是一块用素白手帕小心包裹着的物件。他当众打开手帕——里面赫然是几粒边缘锐利、闪着黄铜光泽的金属碎屑,以及一小块凝固的、深褐色的、带着蜡质光泽的残留物。

“这是昨日在阁楼窗棂的铜镜安装处,找到的新鲜铜屑和固定用的蜡痕。”陆离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重锤,砸在死寂的现场,“铜镜需反复调试角度,凶手套戴手套操作时,难免在底座与窗棂木料间留下强力摩擦的痕迹,崩落碎屑。这蜡痕,则是固定底座时溢出之物。”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死死钉在周秉乾脸上:“周会长,你素有洁癖,府中下人皆知你每日必以烈酒净手数次。然铜屑细小,嵌入皮肤纹理缝隙,非强力刷洗不能尽除。而你惯用的烈酒气味独特……”他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致命的穿透力,“你右手指甲缝深处残留的那一丝极淡的酒气,还有那几道被铜屑划伤、尚未完全愈合的细微红痕……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的鼻子和眼睛!”

“嗡——!”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无数道惊骇、愤怒、难以置信的目光瞬间从陆离身上移开,如同无数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周秉乾那张瞬间失去所有血色、扭曲得不成样子的脸上!

“你……你血口喷人!”周秉乾如遭雷击,踉跄后退,撞翻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声响。他指着陆离,嘴唇哆嗦着,却再也吐不出一个完整的、有力的字句。那精心维持的雍容气度,那守护传统的道貌岸然,在陆离冰冷的目光和那几粒微不足道的铜屑面前,如同烈日下的薄冰,轰然碎裂,暴露出底下那深不见底的恐惧和狰狞。

“动机呢?”赵大人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找回一丝神智,声音嘶哑地问。

陆离的目光扫过周秉乾腰间悬挂的那枚象征民俗学会会长身份的、刻着“守护先民遗泽”字样的古朴玉牌,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守护?”他轻轻重复,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现场的嘈杂,“周会长名下的私塾,因新式学堂兴起而门可罗雀,收入锐减。他视一切新事物为洪水猛兽,视格物之学为动摇根基的邪说。三位死者,老孙头曾在酒后与人言‘铜镜聚光,古书有载’;王寡妇的摊位紧邻新式学堂工地;刘三……则是周会长私塾旧日厨工,因知晓他早年曾盗卖阁楼古籍而遭其忌恨。”

陆离顿了顿,迎着周秉乾那彻底崩溃、怨毒如鬼的眼神,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他要的不是守护旧物,是守护他摇摇欲坠的权威和利益!他用最古老的光影之术,制造最恐怖的‘影煞’传说,只为让愚昧的恐惧,扼杀一切变革的微光!”

张魁猛地一挥手,如狼似虎的捕快立刻扑了上去。周秉乾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叫,拼命挣扎,官帽掉落,花白的头发散乱不堪,状若疯癫,被死死按倒在地,捆了个结实。那枚象征“守护”的玉牌在混乱中跌落尘埃,被一只官靴无情地踩过。

人群的喧哗达到了顶点,惊愕、愤怒、唾骂声浪汹涌。赵大人瘫在椅子里,脸上汗水混着油光,眼神空洞,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

陆离却已不再看那场闹剧。他独自站在场地中央,脚下是那白灰画就的人形轮廓。午后的阳光依旧炽烈,将他的身影投在地上,拉得很长很长。他微微低头,看着自己脚下那道清晰的影子,目光沉静如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鬼影幢幢……”他低低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像一阵微风吹过滚烫的地面,“终究不过是人心投射的魍魉。”

他抬起头,望向远处那座在阳光下曝露出所有秘密的高阁。阁楼的轮廓在炽烈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清晰,再无半分神秘与阴森。光,驱散了影子的传说,也照见了人心深处最幽暗的沟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