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长篇小说 昆仑约定(10)
- 《当代》杂志(2025年3期)
- 《当代》杂志社
- 12568字
- 2025-06-17 10:49:33
郭换金和麦青青,一道拧制棉签。作为女兵班正副手,一边谈心一边干活,两不耽误。
嘴巴说话,手没闲着。先拿一根两寸长的竹签,从脱脂棉上揪出半截眉毛大小的棉花,用手轻轻一捻,找到棉缕轻薄细长的边缘,百转柔肠缠绕其上。巧用竹签并不完全光滑的尖端,将棉丝嵌入竹签微小的毛糙缝隙中。指端发力,顺着竹签长轴,将棉丝依次螺旋缠绕,直到膨出椭圆形棉肚。指端再发力,将棉丝根逐一收紧,棉肚缩为狭长水滴状……将尾端飘逸的棉丝,完美收束在竹签根部,一根秀丽棉签大功告成。
高原战区距平原运输线漫长,油费惊人,小小棉签,用过后不可随手丢掉。棉花脓血混染,不能用了,但竹签宝贵,要用镊子,小心把脏棉扯下,刷净消毒再用。
捻棉签是手工操作,每人捻缠风格不同。有多少个女孩子,就有多少品相的棉签。她们彼此心知肚明,使用时稍作分辨,便可识出制造者。
麦青青的棉签,狭长细腻,好似一枚枚江南柳叶,娇俏苗条。郭换金捻出的棉签,中规中矩,肚子丰厚。蘸上酒精后,孔武有力,充盈欲滴。
麦青青骨子里看不起郭换金。伙夫的女儿,连捻出的棉花签,都像擀面棍。丑,还浪费酒精!哪像自己捻的这般清俊!若把大家捻出的棉签,办一个选美比赛,麦青青相信自己的棉签,一定拔头筹。
郭换金先是把和龙部长的一席谈话,转述副班长。说来也怪,那些很难启齿的话,重复述说,就顺嘴了很多。也许,医学本身的魔力,让青葱女孩磨砺生茧,被迫老练。
一头短发的麦青青,倒是出人意料的镇定。她撩开飞舞到唇边的发丝,说:“不必大惊小怪。没什么了不起。和军规里战士不能谈恋爱一样,不过人性使然。”
郭换金原本觉得麦青青充其量不过是个聪明公主,现在一下子谈及人性,不由生出钦佩,虚心求教。
“麦青青,阑尾咋和人性挂了钩?”手中捻棉签的动作,不由迟缓。
麦青青想到部长向郭换金面授机宜,不由生妒。借机开导一头雾水的郭换金,扳回一局。她说:“咱们这年纪,也包括高原所有青年士兵,若不穿军装,是不是应该大谈恋爱?”
郭换金没点头也没摇头。她读过的杂书多,知道梁山伯与祝英台、牛郎织女、贾宝玉和林黛玉……都没士兵们的年纪大。不过,具体到她自己,没这方面的自觉性,只好不置可否。
麦青青不在乎她的木讷,继续展示自己的远见卓识。
“你说,咱们当兵,图的是什么?”麦青青循循善诱。
郭换金麻溜回答:“保卫祖国。”
麦青青又道:“是不是时刻准备打仗?”
郭换金觉得麦青青此刻不像女娃娃,似诱敌深入的谋士。
“是。”她简短回答,不愿浪费时间,只想得到麦青青最终答案。
麦青青不着急,慢条斯理道:“打仗会有牺牲。”
“那是。”郭换金接下茬。
“牺牲就是死。”麦青青继续冷漠说道。由于头部用力,凌厉的短发发尾飘起,俊美侧颜带出杀气。
“时刻准备献出生命。”郭换金觉得这席话,简直像战前动员。
麦青青不屑道:“这不水落石出了?”
郭换金依然困惑。就算水落下了,石头也依然藏着呢!起码,她认不出这石,是鹅卵石还是花岗岩?或只是一丛水草?
麦青青看出郭换金的傻,不是装的,只好自揭谜底:“打仗,是死人的事情。谈恋爱,是造人的事情。这两件事儿,哪能共存?要是将士们都谈恋爱、结婚、生子……谁还有心思冲锋在前?”
郭换金呆若木鸡。这段话信息量充沛,转折点峻烈。她脑子虽说不笨,但平日未从这个角度考虑,一时语塞。
过了好一会儿,她缓过神儿来,明白了装“阳痿”和阑尾的那只筐,也装着人性。由此对麦青青肃然起敬,心想她不过比自己年龄稍长,怎么一针见血的沧桑!来源只有一个——家传啊。
赴高原出发时,麦青青回了一趟家。按说,入伍新兵,不得离队。但万事皆有例外。
麦副司令员看到一身戎装的女儿,上下打量,很是欣慰。他说:“闺女,你要到高原战区去,我挂念啊。”
麦青青豪气道:“父亲早年参加红军时,年纪还没有我大。”
麦副司令员说:“青青,你可知道,你这次分配到高原战区,是我的意见。”
麦青青撒娇一笑道:“我猜出来了。”
麦副司令员眯着并不昏花的老眼说:“闺女你可怨我?”
麦青青很严肃地回答:“父亲成全了我,我心甘情愿奔赴高原。”
麦副司令员说:“我是帮你完成理想。古人道,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部队里,尤其尊崇这个原则。除非你不当兵。当了兵,不能怕苦,还要主动找苦。”
麦青青说:“父亲不必多言,我铭记在心。”
麦副司令员语重心长道:“既选择了这条路,就要开始积攒你的经历。从高原起步,是你金履历的第一笔。无论将来你到了哪个位置,这个资历一亮出来,会闪花别人的眼。所以,你必须走这一步。但是,你又不能真的受伤,真的战死,或落下什么不可挽回的毛病。这个分寸,你可要掌握好。我自然会帮你。”
麦青青说:“父亲,我心中有数。”
麦副司令员欣慰点头,道:“还有一事,我要嘱托于你。”
麦青青郑重说:“父亲不必张口,我已知是什么事。”
麦副司令员稍感意外,说:“青青,老爸还没说,你怎知道我想跟你谈什么?”
麦青青胸有成竹道:“您嘱托的是我在服役期,万不能谈恋爱……”
麦副司令员心中为女儿叫好。原本总觉得她是小姑娘,现在才发现,她有成为优秀领导者的潜质。
之后,他们进行了很长讨论,都是秘不传人只在至亲中相授的心得。死亡和恋爱的话题也在其内。为炫耀家学,麦青青给郭换金露了一小手。
郭换金听得惊艳,手下便乱了章法,捻出一堆又大又蠢的棉签。
听完麦青青指点,郭换金诚恳说出一句话,表达心中谢意:“副班长,你来当班长吧。我给你当副手。”
麦青青莞尔一笑道:“我当你的副手,来日方长。”
随着老兵复员之日将近,大批阑尾炎如过江之鲫而来。备皮工作,日渐其繁。郭换金提前做小伙伴们的思想工作。给阑尾炎患者术前备皮时,如出现不可思议之事,千万淡定,平常心。刚开始女孩子们不好意思,郭换金说:“作乱的也不是你我,咱没啥不好意思。实在磨不开脸,撒腿跑呗。想开点,无论什么病,都是高原地方病。咱理直气壮。”
女孩子们觉得这个说法长志气,渐渐把那只筐倒扣在地,任其作乱,不再当回事儿。工作有条不紊开展。
某日,病房来了个女病人。
真乃一大新闻。高原战区所有女生,谁也没住院。那么,只剩一个可能:女病人不是军人。
战区所处地域,人烟极其稀少。但再稀少,还有原住民和地方干部坚守工作。不过,通常他们患病会去人民医院治疗,和战区卫生部无关。
值班的郭换金,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女病人。她在第五病区,独住一屋。女人躺在床上。郭换金第一眼看去,只见她卧在枕头上的头颅。脖颈之下,雪白被子平铺直叙,好似并无躯干存在。
“您叫什么名字?”郭换金轻声问。生怕喘气猛了,把女人从床上吹飞。
“古墨。”
幸好该女子声音多少还有点气力,不是顷刻倒毙那种。
“您是……”郭换金话没说完,等待古墨补充。
古墨淡然一笑,说:“高原病。我在高原很多年了,不得此病,天理不容。”
郭换金头一次听到把“天理不容”用到自己身上,还如此贴切。一时赞成不是,反驳也不是,呆站床边。
古墨看着如新生红柳叶般年轻的女孩,觉得作为老高原,理应热情些,就说:“你一定奇怪,我不是军人,本不该住在这儿。”
郭换金陡然生出面对女巫之感。一是女人太瘦。记得儿时读过的童话故事中,骑扫把的女巫都极瘦。二是此人似有读心能力。郭换金正纳闷,老百姓怎么进了军队地盘?
可能平躺在床上挑眉望人不舒服,古墨微微支起了身体。郭换金看到她如鹰翅一般高高隆起的双锁骨,才确认她除了头颅之外,还有躯体。
古墨说:“我走了部长的后门。他最初被任命为医疗长官时,对高原病不是很了解。我们帮过他。”
龙部长是老高原了,能给老高原以帮助的人,可见资格更老。郭换金对这具羸弱躯体,生出崇敬之感。
“我此次病发严重,人民医院的资深医生都在休假或开会。龙部长知道后,怕我在高原永垂不朽,劝我来这里治疗。我就成了你们建院以来的第一位女病人。”
古墨这番话,条理分明一气呵成。郭换金生出古墨病情并没有十分严重的错觉。然而话才说完,她就一蹶不振,紧闭双眸,死人一般。郭换金方醒悟,话语耗尽了她的体力,力竭近乎昏迷了。
郭换金赶紧掐她人中穴,指尖用力颇大。直到古墨上唇有了青紫瘀痕,她才悠悠醒来。
见古墨暂时脱离危险,郭换金拔腿欲走道:“我马上去叫医生。”
古墨惨淡一笑:“别慌。只要我能醒来,就暂且安稳。吓到你了吧?对不起。”
这是郭换金在病房这么长时间,第一次听病人郑重其事道“对不起”。部队兵士,多来自农村,不喜繁文缛节,无论护士做了什么,最多说声“谢谢”。“对不起”,属于遥远的平原,属于和平时代的礼节。
郭换金莫名感动,心想,这是个有故事的女人。
另日,郭换金将一只大铁盆端进第五病区。盆太大,她佝偻着腰,像一个老媪。
屋内,始终只住古墨一人。严重的高原病,将她死拴在床,昼夜僵卧。
郭换金将铁盆放在地当央,又匆匆跑出去。很快,古墨看到一大堆白色布料蹒跚移动而来。砰的一声,布料摊在地上。它不甘心皱缩成团,放肆铺排,占据了半室地面。
布料泛黄,挟难闻气味。是病号们用过的脏被单和枕头套、被罩等物。
晨起,古墨精神尚好,不动声色地看向忙前忙后的郭换金。
安顿好布团,郭换金转身又奔出门。再次进来,不似先前那般狼狈。提一包深褐色土肥皂,外加皲裂如老树根的搓衣板。
古墨将仅存能量,集中于大脑和咽喉处,保持思维的完整和语言清晰。分配精力的结果是——若不看她毫无血色的脸庞并忽略纸片般单薄的躯体,不那么吓人。
古墨没多少好奇心。对于濒临死亡的人来说,世界已褪色并渐行渐远。
郭换金又跑出去。进来时,提一桶冷水,放在室内炉子上。
古墨叹息。陀螺般的小姑娘,总算忙完了?该解释一下吧?出出进进好几趟,将屋内仅存的热气散个殆尽。又再接再厉将一大桶冰水坐在炉子上,屋内温度陡然下降十度有余。
古墨还是低估了郭换金的能量。小护士又一次跑出去,回来时手中又多了个红柳枝捆扎的小板凳。
“借您这块宝地,我要洗被褥。”郭换金终于做完一切准备工作,撸起袖子,预备大干一场。
古墨因为无聊,也许预感生命无多,对有着大大毛眼睛的女护士的予取予夺,网开一面。
她困难地调整了一下身姿,让嶙峋骨头的硌压感稍缓和些,说:“你今天似乎休息。”
“不是似乎。我真是休息。”郭换金答。
“你预备在我的病房里,度过你的假日?”古墨问。
“被服库里没有干净被单可换洗了,我抽时间把脏单子洗净。”郭换金说着,安静地坐在红柳小凳上,等待炉子上的水温热,就正式开干。
古墨奇怪:“就没有专门人员清洗这些物品?”
郭换金说:“我们就是专门人员。谁有空谁洗,我今天正好闲着。”
古墨心想,单这一点,部队比不上地方医院。起码那里的医生护士,不干杂务。古墨又看向破旧的搓衣板,问:“这是哪儿的产品?丑,看来也不好用。”
郭换金摸着搓衣板残损的木棱道:“丑是丑了点,不过挺好用。以前,我们只能用手干搓。被单很大,加上血迹呕吐物什么的,一时半会儿哪能揉净?我们的手皮都磨破了。龙部长找人做了个搓衣板,虽说不好看,但手指保住了。洗出的物件,也比早先干净。”
古墨想不到医术精湛的龙一笙,还得劳心搓衣板,真难为了名医。
古墨又道:“这个大铁盆,也是龙部长找人敲打出来的?”
郭换金说:“这个盆,是用军械做的。他们按照马槽的样子,砸出个盆。”
炉子上的水桶,冒出袅袅热气。郭换金伸手试了试水温,将温热的水倒入大盆,再将污浊被单浸入。小旋风似的卷出门,气喘吁吁又提来一桶水,坐在炉子上,方正式进入清洗阶段,用一块土褐色肥皂,在被单上来回搓拭。
古墨看得眼晕,有气无力地问:“没洗衣粉吗?肥皂打不匀。”
“平原后勤部门,从没往山上运过洗衣粉,总给又沉又不起沫的土肥皂。也许军需官家人开肥皂作坊?”郭换金揣测道。
土肥皂打到白被单上,留下褐色泡沫,更显肮脏。
古墨实在看不过眼,说:“帮个忙。我床底下有两个箱子。你打开那个皮箱。”
郭换金甩去手上泡沫,蹲身,拉出皮箱打开,内装杂物。另一个箱子很大。
“你在皮箱左下角翻找。”古墨吩咐。
帮病人忙,护士天职。可谁能知道,郭换金在箱子角落找到半袋洗衣粉。
“送你。”古墨虚弱地说。
郭换金说:“谢谢,我不能要。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古墨驳斥:“我不是群众。是干部。”
郭换金认定她偷换概念,刚想反驳,古墨说:“算我拥军。”
郭换金看着洗衣粉,想出两全其美的方法:“我给你钱。我有津贴费,每月九块钱,攒得很多了,没地儿花。”
古墨疲倦地闭起眼睛说:“拿来。一分钱。”
郭换金叫起来,说:“你不能这么便宜卖给我。”
古墨哑然失笑道:“我的东西,还不能一口价了?”
郭换金只好理屈词穷收下:“我太需要洗衣粉了,接受你拥军。”
古墨说:“赶紧撒被单上,省点气力。”看着郭换金红萝卜般的手指,心疼。
郭换金撇嘴道:“这些被单子不配用洗衣粉。”
古墨不解:“为什么?”
郭换金说:“洗衣粉留着洗头用。司务长发的肥皂,洗出来的头发能纳鞋底。洗衣粉好使,洗完头发干净,去油。”
古墨心酸。想说洗衣粉碱性太强,那不叫干净叫干涩……但她最终什么都没说,说什么都是多余。
“卫生部地儿大,你干吗非要到我屋来洗被服?”在郭换金吭哧吭哧的洗衣声中,古墨发问。
郭换金解释:“不能在院子里洗。土肥皂受冻后根本不起沫。时间再长了,水盆都会冻住。”
古墨奇怪:“那为什么不在你宿舍洗?”
郭换金迟疑了一下。“这个……”她不知如何回答。
以前,郭换金的确是把物料抱回自家宿舍洗。古墨住院后,郭换金喜欢和她聊天,喜欢听她讲高原的故事。今天是特意为之。
好在古墨也喜欢她。喜欢她的好奇,喜欢她的年轻。甚至,喜欢她的所有。自己已经太沧桑了。
郭换金转移话题:“你怎么到高原来的?”
古墨答:“和我丈夫一道来的。更准确地说,那时候,他还是我的男朋友。”
郭换金刨根问底:“你男朋友为什么要到高原来?”
古墨笑笑道:“活到我这把年纪,再用‘男朋友’这样的词儿,有点肉麻。”
郭换金知道古墨的身体虽弱不禁风,但言谈中锱铢必较,遂知趣改口:“你丈夫叫什么?”
古墨说:“他叫凌慧虎,我叫他老虎,你也可以这么叫。”
郭换金为难,斟酌后问:“凌先生是做什么学问的?”
没想到古墨坚持:“你还是叫他老虎吧。这个世界上,还能听别人这样叫他,我觉得亲切。”
郭换金敏感察觉话里的不祥气味。没容她细咂摸,古墨直言:“老虎已经不在了,埋在高原。”
转折太陡,郭换金接不上话茬。人死了,天儿也聊死了。
古墨倒依然平静作答:“老虎是研究古地质和古生物学的。”
郭换金被这学问的名称吓了一跳。她第一次知道世界上还真有人研究这等冷门学问。她无法掩饰的茫然,让古墨生出遗憾之心,道:“你觉得这门学问很远?”
郭换金被人说中心思,不好意思,又无从狡辩,只得道:“说起古地质古生物,我只知道霸王龙什么的。”
古墨说:“老虎的学问,我也懂得不多。大学毕业后,他选择了这片世界上最高耸的高原,作为自己的研究方向,万里奔赴。我就随他来了。”
郭换金忍不住问道:“那您也是学这个……的?”她无法完整重复拗口专业名称。
古墨突然露出扭捏神态,说:“我是学‘聚乙烯醇缩醛纤维’制造的。”
这是个比恐龙还陌生的专有名词。
看她不知所措,古墨说:“它还有个通俗点的名称,叫‘维尼纶’。”
说了等于白说,郭换金还是完全不得要领。为了不冷场,她试探道:“我有双袜子,就叫尼龙。你是学织袜子的?”
古墨放弃解释,淡然一笑道:“算了,你别管我的专业了。”
郭换金继续刨根问底:“维尼纶和高原古生物,有何关联?”
古墨说:“问得有理。我在学校成绩优异,得知我愿追随老虎,远赴高原时,我导师脱口而出的也是这句话。”
郭换金没有因为自己和高等学府教授问出相同的问题而自豪,继续执着于古墨当初的决然:“你所学的专业,在高原完全没有用武之地?”郭换金停下手中的揉搓。那是一个枕套,中央有一摊半透明的头油沁迹。医院里的病患,没有枕巾。
古墨露出自嘲笑容:“你说得没错。”
郭换金恢复手上动作,揉搓头油,不忘惊讶道:“那你全白学了?”
古墨说:“话不能这样说。没有寒窗苦读,我不可能遇见老虎。我们相识于大学图书馆。”
郭换金于恋爱完全是门外汉,也明白面前这个并不年轻的女子,更准确地说,是病入膏肓的女子,为了恋情,毫不犹豫地挥洒了整个青春。
“然后呢?”郭换金问,有一下没一下搓着枕套中央最顽固的头油。
“你指的‘然后’是什么?我们有很多‘然后’。”古墨陷入回忆。
郭换金说:“所有的然后,我都想知道。”
古墨道:“许多‘然后’加在一起,会很长。回答你之前,请帮我一个小忙,把我后背垫高一点。”
高原战区没有可将床头摇到适宜高度的专用病床。病人需调整身位时,只能由护士加棉被或枕头应急。
郭换金到隔壁病房抱来一床新被,卷缠到适宜高度,将古墨肩膀微仰,背部自然垫起。距离近,见古墨眉目清秀,鼻翼高挺,嘴唇菲薄,两只耳垂晶莹剔透,在高原穿透性的阳光照耀下,呈透明粉色。
这样的人,很快就要死吗?郭换金痛心联想。龙一笙已给古墨下了病危通知书。虽然并不是有了这种通知书,人就一定会死,但龙一笙是多么有经验的医生!从他手里发出的诊断,准确率极高。只是,这通知书发了,却没人看到。她的亲属,万里之遥。无人签署文件,也无人告别。古墨最后能见到的人,唯有医生和护士。
想到这里,郭换金决定只要有空,就到第五病区来陪她。
古墨调整到较为舒适的姿势,说:“开始讲‘然后’。先讲哪一段?”
这么多年,从未有人如此希望聆听她的故事。“从我家老虎的研究说起。他还没来得及著书立说,毕生心血,唯我知道。如果我也不在了,再也没人记得他。”古墨眼光凄迷。
郭换金不知如何对答,不敢吱声。好在古墨并不需要她回答,缓缓说下去。
“你知道吗,高原为什么会隆起?”古墨从提问开始。
“这个……我不知道。”郭换金小心翼翼显示无知。有时傻或装傻,便是最大尊重。
果然,古墨对这个答案很满意。“我们见惯了高原,没几个人会想到这个地方为什么隆起,直到成为世界的最高点。很多学说,各说各的理。大陆板块撞击,古大陆分裂漂移等等。老虎踏遍了高原的山山水水后,提出一个惊人假设。”古墨眸底显出霓虹之光。
郭换金看得发呆,又一次想起女巫。
古墨说:“老虎研究了世界地理,追溯到远古时代。提出极其大胆的假设——脚下高原的极度隆起,来源于星际大碰撞。”
一阵战栗滚过身躯。郭换金顿觉自己极为渺小。
“谁把高原撞出来?”郭换金战战兢兢问。
古墨朝郭换金招招手,示意靠近,似有机密相告。郭换金深觉没必要,屋里没有第三个人。但古墨虽虚弱,仍散发出慑人威严,郭换金把水盆推到床边。
古墨声音低沉道:“老虎发现了一系列地质证据,证实高原隆起和墨西哥湾的陷落,都来自天体撞击。”
郭换金虽仗着家中大书架,读过不少杂书,对西半球的墨西哥也有一星半点儿的了解,但还是被惊得吐出舌头,久久缩不回去:“此话当真?”
古墨一字一顿道:“这是老虎死不瞑目的研究,他是异常追求完美的性格,没有百分百的把握前,他不愿将研究成果公布于众,致力不断完善这一学说,需要无比丰厚的知识和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更需亲临野外实地勘察,收集来自大自然的铁证……”
郭换金虽不懂,但能想象出这一领域的广博深邃,还有吓死人的工作量。她暗自揣摩,这种时空格局,只有神祇可涉足。
“古老师,您一直跟随着老虎?”郭换金揉搓着血渍,不动声色地将“你”改成了“您”。
“老虎的工作极少有人能理解,孤独而艰辛。我恍惚觉得他几万重之前的那一生,一定是条恐龙。唯有白垩纪的生物,才能如此矢志不渝。”
郭换金看向古墨的眼神,有些恐惧。恐龙是否执拗,她不知道。只觉得眼前濒死的孱弱女人,指不定是“恐龙附体”。
郭换金觉得女人像一个宝藏,她把心中的疑问抛出:“您能告诉我,凌先生是怎样离开的吗?”
古墨吃力地挥动芦柴般的手臂道:“你好大胆!”
郭换金赶紧道歉:“对不起。我不知您不愿谈起。”
古墨厉声反驳道:“我并没有不愿谈起。”
郭换金彻底糊涂。什么意思?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谈起?
古墨怒转平静,说:“我只是诧异,从没有人在我面前提起过他。”
郭换金善解人意道:“那是大家怕您难过,不忍心提起。”
古墨冷笑道:“并非如此。无人赞同这个学说,他孤寂难耐。他的一切,随着他离去,成了一个笑话。别人如果同我谈起他,必定联想到他的创见。为免尴尬,索性连他的名字,也一道再不提起。”
郭换金深感不平道:“那您为何不离开这儿,走得远远?”
古墨艰难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舒展僵硬身体,徐缓道:“如果我离开了,便再也没人会记得他。我不走,人们一见到我,便不得不想起他。只可惜,我想他,要去找他了。我知道,他希望我在这个世界上,活得更长久。不仅仅是为了我,也是为了他自己,为了他的学说。”
郭换金彻底无言以对。古墨也没指望她有什么反馈,兀自沉默。
两个人都不再吭声。一室安静,才是对凌老虎最相宜的祭奠。肥皂泡渐次破裂,声音窸窸窣窣,先是密集,后转为稀疏,终至停歇。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后,郭换金又问:“凌先生是怎么走的?”
“高原病。”古墨如吐出三枚生锈铁钉。
高原病只是一个统称,其内还有很多分支。她残忍地刨根问底,潜意识想为古墨危在旦夕的生命,寻一线生机。希望他们的故事,不要让高原飓风,卷得寸缕皆无。
古墨眼神涣散,她心中尚有话,要留给这个世界。以前她很挑剔,觉得不是随便一个人都配知道她和老虎的过往。现在,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和世界仿佛达成了某种妥协。
她说:“你真想听我们的故事?”
郭换金赤诚应道:“想!很想!”
古墨淡然一笑说:“长,且很无趣。”
郭换金打心底不信这话。高原,是神鬼莫测的存在,波诡光谲惊心动魄。在高原,一个人要隐藏不知多少秘密,才能貌似正常地生活。
古墨说:“老虎的尸身埋在哪一座雪峰之下,我已不记得。”
郭换金下意识反问:“真……找不到?”
古墨说:“高原上山峰太多,几乎都没名字。老虎的高原病急剧恶化,来不及送回有医疗条件的地方。说句实在话,就是送医院,也没得救。就像……”古墨顿了一下,踌躇是否将话说完整。
郭换金不解:“有人治,总强过手无寸铁地硬撑。”
古墨无奈一笑道:“就像……我躺在卫生部病床上,有龙一笙医术护持,有你这样认真负责的护士照料……可是,又能如何?我不断看到老虎的脸,满头白发……我能看清他的每一根发丝。以前虽也常常看见,但那头发有一半是黑色的。现在这般清楚,说明什么?”
郭换金猝不及防,摇头道:“我不知道。”
古墨笑声转为轻快:“傻姑娘,这个还想不到?”
郭换金实诚回答:“真想不出来。”
古墨安静地说:“这很难猜吗?说明我很快要死了。”
郭换金断定古墨是女巫转世,于是眼中干涩,心中泣血。
古墨不忍再惊吓小女兵,恢复常态,流畅说下去:“他死的地方,是一座无名高山下。我若再到那里,一眼就能认出。但让我形容那座山的特色,却说不出,它没有任何特色,只是高原上再普通不过的一座山。世上凡有名有姓的山,只说明一件事,那就是它周围的山,还不够多。”
郭换金一声不响地听着。她将被单第一遍洗完了。接下来的活儿是把脏水倒掉,洗第二遍。但她听得入迷,不愿起身去倒水。
“原以为老虎弥留之际,会给我留下一些话。但是,没有。他什么话也没对我说,汹涌鲜血从口鼻喷出,瞬间就走了。我甚至觉得最后留下的那具尸身,不是老虎,魂魄早已飞走,剩下的不过躯壳,和他本人无关。只等待时间将他的白骨,化为玉石。他为什么不给我留些话呢?我痛苦地想了许久,得出的答案是——所有的话,都已说完。老虎对重复深恶痛绝,既不愿意重复别人,更不愿意重复自己。”
“我用随身带的仪器,记下了那个时间,精确到时分秒。还有坐标,北纬和东经……”
郭换金嘴唇微微张开,舌面燥如沙漠。之前,她已见过若干死亡,却从未想到一个人的死,可以如此精确又漫无着落。
“那里非常僻远,根本不可能将他的尸身,带回有人迹的地方,我只能将他就地掩埋。永冻土层,想掘出一个能放下人体的坑穴,以我的力气,完全做不到。我掘出一块真正的土地,让老虎安卧。唯一能做的,是将周围积雪尽可能清除。不然万一雪融化,他就会变成流浪小舟,去了远方。老虎估计无所谓,只是我再也找不到他。我又搬来一块块石头,堆在他身上。砌成石冢。两天后,完成时,正是傍晚。落日熔金,山高云诡。冰峰和雪山对峙,彻骨冰寒。秃鹰在雪山之上的天空中盘旋。藏羚羊、藏野驴,还有不知名的野生动物残骸,散落在远方。晒干后,骸骨成了垩白色,在夕阳的余晖下,闪耀柔和的橙色,渐渐黯淡成灰色,融入暗夜。”
“那里,真是一个埋骨的好地方。”古墨的话尾几乎听不清。死亡带走了她的爱人,但爱比死亡更重,是带不走的。
即使生着炉子的室内,盆水也迅速变凉。幸好炉子上的桶水泛起些微蒸汽。郭换金不得不站起身,将旧水倾倒。在铁皮盆里,倾倒新水,浸入另一拨脏被单。
古墨陷入无可自拔的回忆。她脸上没有悲哀,只有冰山般的圣洁。等郭换金安顿完,又缓缓讲下去。
“我和他单独出来,寻找高原隆起的古地质学证据,捡了很多珍贵化石。它们很重……原本两个人的负荷,现在我要独自承担,返回有人烟的地方。他未完成的任务,我不能耽搁。”
“临走时,我回望由碎石垒起的石冢,没有眼泪。我很想流下眼泪,作为我对老虎的告别。可是,没有一滴泪。没有就没有吧,我想到这是老虎在阻止我流泪,他在施展法术。真离开的时候,总觉得还该留下一点东西。独属于我的东西。它代表我,在无涯风雪中陪伴老虎。”
“背囊里,除了鱼龙和披毛犀等化石和支撑我重返人烟的必需品,别无长物……我心头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时光还在,但‘我们’不在了,只剩下了我。”
郭换金听得入神,双手僵在那里,许久没有动作。铁盆中原本隆起一座小垃圾山般的泡沫堆,不知何时消散,只留下半盆半沉半浮的污黄物件。
“我终于找到一件东西。有我的体温,我的印记,甚至还有他的掌纹……”古墨说到这里,脸上浮现罕见红晕,勉强可归入娇羞范畴。古墨问郭换金:“猜猜,那是什么?”
郭换金大脑空白,不敢乱猜。为了掩饰,她久无动作的双手,胡乱搓着被单。
古墨自揭谜底:“是梳子,木头的。我原来是一头长发,老虎非常喜欢。他说,所有的仙女都是长发……”
尽管悲情,郭换金还是忍不住咧了咧嘴角。是啊,你见过哪个仙女是短发?
“梳子上有我的头发,也有老虎的头发。人在高原,没法按时理发,老虎头发也很长。我会蘸着雪水,将他的头发梳成侧分头、中分头、大背头……全看心情了。两人留在梳子上的头发,很容易区分。柔细的,粗壮的,但都是半白……”
古墨不再说了。有一些爱,只能以痛彻骨髓的形式,永留心怀。
郭换金忍受不了这种悲凉,不合时宜勉强出声:“您把梳子……留在石坟上?”
“是。用一块大石头压住。风,应该吹不走它。雪太大,也许会掩埋。等雪化了,梳子依然能露出来。在我心中,那里从此古木参天,桃花盛开。”古墨眼神没有焦点地眺望远方,面前是病房粗粝的墙壁。
“木梳,什么色的?”郭换金无目的地问,只因受不了悲怆。
“桃木的。细齿那侧,断了几根。长期在野外奔波,风狂雪大,头发像擀毡,很难梳开。若是我悠着劲儿,多蘸雪水,慢慢梳,或许能扒拉开。老虎非要帮我,他手劲大,梳子猛地往下拉。我痛得叫出声,梳齿也被扯断了。我气得要打他,他弯腰捡起一块又大又尖的石头递给我,说,对不起。用这块石头报仇吧,省得累你的手……”
古墨幸福地低声说着。郭换金拼命狠搓被单上的浅黄色污渍,不能抬头。她不愿古墨看到自己泪光莹莹,打扰了她的回忆。朝不保夕的女子,以清浅舒缓的语调,叙述震撼而繁复的人生。
古墨沉浸往事中,不知过了多久,才注意到小女兵一言不发,发奋洗衣。
古墨定睛看着洗衣盆里的污渍,说:“姑娘,别费工夫了,没用。”
郭换金抬头,见古墨已趋平静,自己也复苏了应答能力,说:“被单放的时间长了,总洗不净。我泡一会儿,再用力搓。”
古墨道:“你可知那是什么?”
郭换金不在意回答:“脏东西呗。”
古墨说:“脏东西也各有名称。一物降一物,才能见效。墨水渍,要用草酸。咖啡渍,要用漂白剂。若是血渍,用双氧水……”
郭换金抿嘴一乐,心想,若是墨水,留着也体面,像个小知识分子。咖啡渍,只怕整个高原战区,也搜不出一滴咖啡。至于血渍,倒是熟脸,只是双氧水消毒用,哪能当去污粉……
不过,她还是不知被单上的污渍,乃何方神圣。它沁入布丝,十分顽固。手心的大鱼际搓得红通通,污渍只是略浅淡了些,顽冥不化保持着随心所欲的轮廓。
“脓?”郭换金没多大把握地猜测。那个器官发炎,流淌出如此浓稠脓液,只怕性命堪忧。
古墨但笑不语。
“胆道或关节腔引流液?”郭换金从黄色着眼,继续推测。
古墨问:“最近你们收治过这类病人吗?”
郭换金忆起近期病例,下意识摇头。更早之前或许有过吧?但之前的污染被服,肯定已清消。这显然是近期所染。
古墨不忍她猜得辛苦,波澜不兴道:“告诉你,这是精斑。”
“啥斑?”郭换金停下对搓着的手掌,扔死鱼般将手中的布单,一把摔进盆里,诧异反问。
“精斑。”古墨缓缓重复。
“精斑是什么玩意儿?”这一次,郭换金听清楚了,准确重复了这个生疏词。
“精斑就是男子射精后的遗留物。”古墨没想到自己要向专业卫生从业人员,普及医学知识。想着什么时候要跟龙一笙说说这事儿。小姑娘们,有待性启蒙。
“啊……为什么要在我们这儿留这玩意儿?还用公家东西?还让我们来洗?”郭换金先惊诧,再委屈,后愤愤然。
古墨把瘦骨嶙峋的双臂从被子中抽了出来。一是炉火熊熊,屋内温度上来了,她尽管体弱,也觉燥热。二是她想话语辅以动作,让小女兵留下更深印象。
古墨双手交叉,同时向下按压。郭换金从未见过这般决绝手势,一时被镇住。
古墨说:“留下痕迹的小伙子,一定也很难堪,可他也没法子。精满自溢,是正常生理过程,不是道德品质有问题。”
“精满自溢”这词,着实吓了郭换金一跳。想来,这就是“小帐篷”里的内容物吧?还有接下来的步骤……想到这里,她疯狂甩动十指,略带黄色的泡沫四下弥散,有几滴溅到古墨的床上。
郭换金又想到一个极为可怕的问题,惊恐地指着自己的手说:“我摸了这东西,会不会?不会……会……”她忧惧得说不出囫囵话。
古墨定定地看向她,问:“会怎样?”
郭换金差点咬碎舌头尖,但兹事体大,拼着恶心,也得将话说完:“不会……怀孕吧?”话尾带着哭腔。
古墨想笑,但深知此刻绝不能笑。哪怕嘴巴上翘一丝弧度,都是对小女兵的大不敬。她板着脸,竭力一本正经地道:“精子并没有那么厉害,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弱不禁风。被单上的精斑,你先用热水泡,再用碱性极大的土肥皂糊个遍,再加上不停揉搓。我敢保证,没有任何一尾有生命力的精子能活下来。所以,你尽管放心吧。再说女人要受孕,哪有这么容易!”
郭换金听闻,先是不置可否地盯着古墨苍白的脸庞,确信她没有丝毫敷衍和玩笑之意。最后聚焦在古墨的眼眸中,看到一丝不苟的肯定,才渐渐稳住神。
“您说的都是真的?”她还存最后戒心。
“我以……桃木梳子起誓。”古墨想不到有什么信物,可成为两人的共同语言,便这样说。
“那我就放心了。”郭换金说完,从一旁冷水桶里,舀出砭骨清水,水舀子高高举起,猛然向下倾倒,冲刷自己的手。冲完一只,换另一只,之后又换回来再冲。揉搓布单而充血肿胀的手指,在冰水荡涤下,转为尸白。
古墨一言不发,看着郭换金自虐般清洁双手。许久许久。再用搓衣板,挑起那件单子,丢到一边。
“洗好了?”古墨音色如常问。
“就这样吧。不能更干净了。”郭换金心有余悸。
“那就好。你们……都不容易。”古墨耷拉下眼皮。聊天,耗尽了她今天所有气力。
“我们……是谁?”郭换金一时没理解透彻。
“你和你的女战友们。”古墨闭着眼睛说。
郭换金知道古墨乏极,决定离开,不再打扰。收拾完所有器具,转身欲走时,古墨突然出声:“还有他们,也不易。”
郭换金以为这是一句梦话。回头望去,古墨无声无息躺在白被之下,恍若太平间的住户。只有轻轻颤抖着的睫毛,说明她是刚才那句话的主人。
她知道,他们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