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沉重的院门隔绝了声音,却隔绝不了那份穿透门板的、沉甸甸的绝望气息。门外的哭嚎、咒骂、互相指责的混乱喧嚣,如同无形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门板,也冲击着陈海的背脊。他靠在冰冷的门板上,没有立刻离开,仿佛要用这片刻的支撑,来消化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

报复的快意吗?有那么一丝。当他说出“留着卖高价吧”那一刻,看着门外那些曾趾高气昂、此刻却卑微如尘的脸庞瞬间灰败,心底确实掠过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畅快。但这点快意转瞬即逝,迅速被更庞大、更复杂的情绪淹没。

疲惫。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从收到预警那一刻起,他的精神就高度紧绷,像一张拉满的弓。奔走、劝说、解释、被污蔑、被围攻……再到此刻,面对彻底的绝望和哀求,他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和心力。身体是累的,心更是沉得如同灌满了铅。

悲凉。为这片土地,为这些乡邻。陈家沟的苹果,曾是这片山水的骄傲,是村民们勤劳的象征。如今,一夜之间,化为乌有,化为满地狼藉和刺鼻的腐臭。这毁掉的,不仅仅是一年的收成,更是许多家庭未来的希望,是孩子可能中断的学业,是老人无钱医治的病痛。而造成这一切的,不是单纯的天灾,而是人祸——是人性中那无法餍足的贪婪,是轻易被煽动的盲从,是对善意的践踏和对风险的漠视。

愤怒。这愤怒并未完全平息。他愤怒于陈晓梅的无知无畏和为一己私利(无论是一毛钱的介绍费还是那点可怜的虚荣心)而进行的恶意煽动。他更愤怒于村民们如此轻易地背弃了最基本的信任和判断力,将他的预警和证据视为“奸计”,将陈晓梅的空头支票奉为圭臬。

然而,最深的,是一种冰封般的疏离和洞彻后的苍凉。霜冻摧毁了苹果,而比霜冻更早一步摧毁陈家沟的,是人性的弱点。贪婪就像一个无底的黑洞,吞噬了理性,让人变得愚蠢而固执。信任的纽带是如此脆弱,在“更高价”的诱惑面前,不堪一击,瞬间崩断。当灾难真正降临,那迟来的、充斥着推诿和指责的悔恨,显得如此廉价而无力。他甚至没有从那些哀求的眼神中,看到对他当初预警的一丝歉意——他们后悔的,只是没赚到钱,而非误解和伤害了他。这份认知,让他的心彻底凉透。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意似乎能冻结胸腔里翻腾的情绪。他挺直脊背,不再依靠门板。院内的工人依旧在有条不紊地工作,检查着冷链车的密封,确认着温度记录仪的数据。刘家屯的苹果在探照灯的光线下,红润饱满,散发着清甜的果香,被小心翼翼地装入恒温车厢。这沉甸甸的、真实的份量,这代表着信任、合作与理性应对的成果,像一道温暖的微光,穿透了他内心的阴霾,给了他继续向前的力量。

生意要继续,生活也要继续。他走向车队负责人老张:“老张,路上稳当点,温度监控不能断,这批货是刘家屯乡亲们的命根子。”

“陈老板放心!保证万无一失!”老张郑重地点头。

引擎轰鸣,三辆满载希望和汗水的冷链车缓缓驶离小院,融入沉沉的夜色。

院门外,那令人窒息的混乱喧嚣不知何时已经减弱,只剩下零星的、压抑的哭泣和绝望的叹息。村民们或许已经耗尽了力气,或许在巨大的打击下陷入了麻木。陈海没有再去开门。他知道,此刻的任何话语都是苍白无力的。那扇门,隔开的不仅仅是空间,更是一种再也无法弥合的裂痕。

陈家沟的夜,从未如此漫长和寒冷。

村民们失魂落魄地回到各自弥漫着腐烂气息的家。没有电(狂风吹断了电线),只能点起昏暗的蜡烛或油灯。微弱的火光映照着一张张死灰般的脸和一屋屋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烂果。绝望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每一个家庭。

李老栓家。昏暗的油灯下,李老栓呆坐在烂果堆旁,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石雕。李强的媳妇抱着孩子,孩子被屋里的怪味和父母的绝望吓得哇哇大哭。李强则像一头困兽,在狭小的空间里焦躁地来回踱步,嘴里神经质地念叨着:“完了…全完了…房子抵押的钱…全完了…”他突然暴起,一脚狠狠踹在烂果堆上,粘稠的汁液飞溅,引来媳妇惊恐的尖叫。

陈晓梅家。气氛更加压抑。陈建国坐在破旧的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异常苍老和疲惫。陈晓梅的母亲在一旁默默垂泪。陈晓梅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门外还能听到她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陈伯默默地收拾着自家厢房里那些冻伤的次果。虽然也损失惨重,但比起彻底烂掉的邻居,他尚能挑出一些勉强能低价处理的。他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果子上的黑斑,浑浊的老眼里满是痛惜和无奈。

夜更深了。寒风依旧在屋外呼啸,像无数冤魂在哭诉。

陈晓梅蜷缩在冰冷的床上,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无尽的空洞和冰冷刺骨的悔恨。她披头散发,脸上被抓破的伤痕隐隐作痛,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门外父母的沉默,比任何责骂都更让她窒息。她脑子里反复回放着白天的一切:她在老槐树下意气风发的演讲,村民们簇拥着她的狂热,李强家仓库里地狱般的景象,村民们撕扯她时的狰狞面孔,还有……陈海那扇在她眼前缓缓关闭的、冰冷的院门。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她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她只是想证明自己比陈海强,想帮村里卖个好价钱,顺便赚点介绍费……她没想过会这样啊!那两万四的“暴利”指控,此刻像最恶毒的嘲讽,在她耳边回响。她终于明白了陈海摆出的那些成本数字意味着什么,明白了自己当初的煽动是多么的无知和致命。

悔恨如同硫酸,腐蚀着她的五脏六腑。她失去了村民的信任(甚至变成了仇人),失去了父亲的失望,更失去了自己那点可怜的骄傲和立足之地。陈家沟,再也没有她的容身之所了。

她猛地坐起身,黑暗中摸索着下床。不行,她不能就这样待下去!她必须离开!趁着天还没亮!她像一个幽灵,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收拾着简单的行李。几件衣服,一些零钱,还有……她的目光落在了书桌抽屉里那个硬皮笔记本上。那是她的“账本”,里面记录着她信誓旦旦向村民承诺的产量数字,以及她幻想中能拿到的“介绍费”。

她颤抖着手拿起那个本子,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哆嗦。就是这本东西,某种程度上,点燃了这场灾难。她恨不得立刻把它撕得粉碎,扔进火盆!但就在她手指用力,纸张即将被撕裂的瞬间,她停住了。

昏暗中,她的眼神剧烈地挣扎着。撕碎它,就能抹掉自己的罪证吗?就能抹掉这刻骨的悔恨和耻辱吗?不能!这本子,记录着她的愚蠢,她的贪婪,她的失败,但也记录着……陈家沟这场灾难最直接的、血淋淋的证据。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一个家庭破碎的希望。

她死死攥着账本,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最终,她没有撕碎它,而是像握着烙铁一样,飞快地把它塞进了背包的最底层。这沉重的耻辱,她必须带走。或许,在某个陌生的地方,这本账本会时刻提醒她,人性中的贪婪与盲从,会带来怎样毁灭性的后果。

她最后看了一眼父母房间紧闭的门,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然后,她咬着牙,背起那个轻飘飘却又重如千斤的背包,像一个小偷,又像一个逃兵,悄无声息地拉开后门,一头扎进了门外那无边无际、冰冷刺骨的黑暗之中。寒风瞬间裹挟了她单薄的身影,消失在通往山外的、未知的小路上。

天,快亮了。但阳光,真的能驱散陈家沟这个漫长冬天里,弥漫在每一寸空气、每一颗心中的刺骨寒意和深重阴霾吗?

仓库里,烂果在缓慢化冻,流淌出更多浑浊的汁液,散发着越来越浓烈的死亡气息。这气息,混合着绝望的余烬和人性的寒霜,将长久地萦绕在这片曾经充满希望的山沟里,成为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痕。而陈海院门前那条冰冷的路,也仿佛成了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隔开了过去与现在,信任与背叛,理性与疯狂。未来会怎样?无人知晓。只有凛冬的寒风,依旧在空旷的山谷间,呜咽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