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何如光佝偻的脊背在余光里僵成石雕,唐维桢喉头滚了滚,终究没能当着孩子的面发作,只是将砖头放在脚边,弯腰附身,屈指弹去小姑娘鼻尖的灰,“小何花,咱们唐家还没落魄到要童工干活呢。”
何花仰起小花猫似的脸,汗珠正顺着鬓角的小豁口往下淌——那是去年翻墙摘枇杷留下的疤。
她附身去捧唐维桢脚下的砖,唐维桢微微侧身挡住,脸上起了阴云,“小何花,听话,赶紧去学堂读书识字?,这事情怎么能轮到你来做呢?”
何花还想开口争辩,唐维桢看向何如光,高声说道,“老何,赶紧让何花离开。”
听少爷声线拔高了几分,何花狡黠的笑意凝在嘴角,眼珠子转了转,怯生生回道,“我将这几块砖头搁到东墙根,就去上学哦,少爷再见!”
说完便弯腰捧起砖头,颤巍巍进了院子。
唐维桢望着何花摇摇晃晃的背影,粗布腰带扎得比工匠还利落三分。这小妮子五岁时就敢骑在哥哥唐宪商肩头摘槐花,如今抱着青砖倒显出几分执拗劲。
生气之余,便想去揪何如光衣领,可唐维桢指尖触到对方肩胛骨嶙峋的凸起时,火气瞬间成了冰碴子,只得长吁一口气,朝老何点点头,“老何,记住我说的,唐家还没到要丫头片子顶梁柱的地步,回头赶紧让她去学堂。“
何如光佝偻着身子用力点头,后颈晒脱的皮泛着血丝。
……
前几日唐维桢便问过黄永璋,为何要在唐家原址上建屋?为何要这么快?
黄永璋当时笑着说,那块地、那栋老宅,是唐家祖宅、祠堂所在,唐家还有人呢,自然就要原址重修。
说完后满以为唐维桢会感动,没料到唐维桢只是“嗯”了一声,便到院内站桩去了。
黄永璋也只是笑笑便去忙碌自己的去了,这小外甥,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呢,和他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毕竟这唐家在此地经营几代上百年,虽说被唐志业散出去了不少,但也不止那点被抢走的金银财宝。文昌南路,鎏金匾尚悬唐家茶烟酒旗;登峰道,翡翠檐仍挑唐家百年商脉。
尚有那山庄农田,不知几许,反正这外甥已经签名认可,这些家产暂由舅舅黄永璋掌管经营,如今黄爷正是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这唐家独苗苗,想干嘛就干嘛吧。
但这外甥却闲不住,没过几日,那姚四便踩着晨露来报,说唐家少爷在码头酒肆撒银元,打听劫匪来历、年岁,就连何如光绕道避人的窘态也说得活灵活现。
黄永璋起初只当雏鹰试翼,如同纵容幼猫扑挠线团般,任由着外甥折腾,直至第三回听得同样消息,才撂下茶盏要唤人,可抬眼时,便见唐维桢单薄身影已映在万字纹窗棂上,恍若当年阿姐执意嫁进唐家那日的身影。
“哈哈,正要让人去寻你呢!“黄永璋将鎏金果盘推过石桌,香云纱衣摆扫过几上的一堆纸契边角,顺手敲了敲手中烟斗,站起身,抬手挥了挥,笑呵呵喊道,“外甥崽,过来,过来!”
待唐维桢坐定,黄永璋伸手轻推面前的果盘移到唐维桢面前,一边轻声笑着,“外甥崽,我正在想去找你呐,你就过来了。你先说,找舅舅有什么事?”
“找我?那舅舅你先说。”唐维桢坐在没放靠垫的藤椅上,扭来动去,十分别扭,最终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懒洋洋靠在椅背,伸手捏起果盘中扒好皮的龙眼塞进嘴里,一双眼珠子却是定定的看着桌面,心脏犹如擂鼓一般的“砰砰”作响。
“那舅舅就先说吧,外甥崽啊,我知道你父兄的事情让你十分心痛。可我们都一样的伤心。但逝者已逝,咱们活着的人,还得过日子是不?总得……往前看,你看,唐家这一些生意、田产,舅舅也是暂时替你打理,维桢,少年郎,总归在墨香里养骨,舅舅就想着,你还是得去学堂,去学习,这才是你这个年纪做的事……”
“学什么?”唐维桢低垂两眼,无声咀嚼着口中的龙眼肉。
“……西学吧,外甥崽啊,你早慧,心里头自有经纶。可现如今,靠乡党募集资金开设的私人学堂、私人书院难成气候,多的是些夸夸其谈的废物。那西学则更务实,能从中学到经营之道,这就是我的初衷,你说呢?当然,至于你是想去美利坚,还是那英吉利,你可以认真考虑。”
“我哪都不去,舅舅,那我就说我来找你何事了,我想跟着你学习,你言传身教,总比我漂洋过海去个生番之地,要好得多……。”唐维桢耷拉着眼皮,继续吃着龙眼,语气斩钉截铁。
“哦?”黄永璋眨眨眼睛,抬手摸摸光溜溜的下巴,又看看正在花园中无所事事抱胸看天的姚四,饶有兴趣的问道,“来,给舅舅说说,你想从哪儿入手学起呢?十三行的丝绸店?新天地的钟表行?还是大沙头的米铺?码头?你自己选选看!”
一名身材粗壮,套个藏青色短褂的中年人走了进来,见唐维桢与黄永璋坐在一起,眼中略过一丝犹豫。黄永璋见状抬头望去,笑道,“阿彪,有什么事吗?”
阿彪冲唐维桢微微一笑,露出满口白牙,仍旧是走到黄永璋身边,附身耳语道,“老爷,大东洋行的那位,派人送信过来,说是晚上要和你碰个头……”
“是吗?那就太好了,我现在就去准备。”黄永璋来了兴趣,站起来伸手摸了摸唐维桢脑袋,“维桢啊,你先好好歇着,我回头再来找你详谈。”
起身告辞时,唐维桢视线扫过石几,那一叠契约最上方的一张,盖着骑缝章,写着蝌蚪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