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西关走马

30、西关走马

“大哥这拳脚愈发有火候了!”朱七收棍时咧嘴大笑,眼尾堆起褶子,“若再长高半头,怕是袁老九见了也得叫一声‘爷们儿’!”

唐维桢耳根微热,暗忖这马屁拍得露骨,却又忍不住昂首挺胸,那新裁的短襟衫裹着少年骨架,确比前些日子的单薄身形壮实了些,可低头瞥见朱七裤脚仍沾着昨日的泥渍,忽地皱眉,“你那山东腔须再改改,粤语若学不利索,往后在粤地闯码头,怕是要吃亏的。”

朱七苦着脸应承,却总将“早晨”说成“早神”,逗得唐维桢忍俊不禁。二人这般嬉闹惯了,连说话尾音也染上几分粤地绵软。

等到一日,唐维桢偶发“嫩娘”二字,惊觉自己竟被这混小子带偏了口音,当下板起脸逼朱七日日诵读《千字文》,他自在一旁翻看洪门条规,越看越是犯困。

期间那笑脸姚四还送了两次钱过来,每次都偷偷告诉唐维桢,黄老爷一再嘱咐过,唐家少爷原该坐轿子听戏的命,可别真陷进这刀口舔血的腌臜地,别被那些刀口舔血的江湖混子所蒙骗。

为此,黄永璋还托了那何家的少爷何子喻前来,想让这与外甥同龄的纨绔将自家外甥拐回番禺去。

可何子喻寻来时,正撞见唐维桢在茶楼二楼临窗而立,背影如松,俨然少年侠客模样。这浪荡子眼一亮,早忘记了所来何为,只是扯着唐少爷绸衫袖子,嚷着也要入洪门。唐维桢那般精明人,自然不说破,只是三人自此日日纵马西关,逛窑子听曲儿,赌档里掷骰子,将姚四送来的银钱如流水般撒尽。

同是少年热血,谁不渴求肝胆相照的知己?谁不向往同龄人眼底那抹炽热的敬佩?十四五岁的锦衣少年,更是恨不得将人间繁华都绣在衣襟上,马蹄踏碎星河,笑声响彻云霞。长辈的训诫如春风拂过石阶,总不及挚友眼中那一瞬的惊艳,更能熨烫少年人心头的褶皱。

何况这唐维桢与何子喻二人,虽说都出身钟鸣鼎食之家,却因家教严苛,即便染上些纨绔恶习,不过是些少年胡闹罢了。

那何子喻本就日常里走马章台的浪荡子,原本以为唐维桢遭逢巨变,便连带着心有戚戚,不好前来打扰,怕自己贸然前去,反衬得故人落魄,徒增伤情。现如今见这幼时伙伴,这人竟似浴火重生的凤凰,非但褪去了颓气,反而将江湖的侠气与沧桑都淬炼成了眉眼间的豪气。

何子喻心头顿时翻起滔天妒浪:读书练字何等枯寂?管他番禺的墨香还是商铺的铜臭,怎及得上江湖的风狂雨骤、快意恩仇!于是唐少爷没钱了?那就去到何家在广州的商铺里,坑蒙拐骗要了些钱又玩了几天。

等何父寻来时,那茶楼包厢正弥漫着烟土味。老头掀帘闯入,见三个少年围坐赌钱,何子喻脖间还挂着一串妓女赠的银铃铛,当时便气得额筋暴跳、面色发紫,揪住儿子后襟便往外拖,藤条抽在肉上的闷响沿街炸开。

唐维桢倚窗哈哈大笑,何父却回头瞪他,“你父亲若在,定不愿见你如此!”

唐维桢喉头哽住片刻,却依旧是大笑着唱道,“纵虎归山林方对,何苦困我于樊笼?”

结果这一通豪言壮语,让舅舅黄永璋闻讯断了银钱,幸得鼎晟丁大掌柜暗塞碎银,二小方勉强糊口。

直至刘功辉风尘仆仆自佛山归来,唐维桢与朱七方才消停,也是此后,才略知洪门这帮派的势力究竟如何。

......

大沙头这一片,其实洪门的人不多,码头本身就有一个帮派“青龙会”,帮众大多是苦力、船夫,十几个骨干据说都曾经参加过北洋战争,倒是颇有些模样,但这“青龙会”每月准时给洪门缴纳一大笔份子钱。

现如今,这码头生意虽说没落了些,可这“青龙会”的帮主宋石却依旧按往日的数目上缴,所以洪门帮众提及宋石,个个都竖大拇哥。

因此,在唐维桢所在的区内,明面上的帮众也不过才三十来人,这其中,有十来个开档口的,甚么棺材铺、烟档、茶室、赌档、妓楼、戏院…….,有十来个则在各处看档口、收陀地。

刘功辉引着唐维桢与朱七前去的聚集地,赫然就是家棺材铺子,名字取的挺喜庆,叫“永宁号”。

这棺材铺子占地极大,顺带着做些殡葬事宜,大门口便摆放着纸扎的童男童女、纸花纸物,进门左侧堆放着长条形门板,按“甲乙丙丁”分别放好,待晚上收档口后按顺序卡进门下的卡槽便是。

刘功辉将二人领至永宁号棺材铺时,朱七嘴里的饼屑还簌簌往下掉,眼睛却早被门前的纸扎童女勾住了神——那童女眉眼画得极艳,红纸裙裾在风里飘飘荡荡,倒像是要活过来似的。

进到室内便摆放着几口棺材,略显得阴森。负责棺材铺的掌柜名叫李福顺,约莫四十来岁,长得精瘦,一双水泡眼,走路时无声无息像个幽灵。另两名打下手的伙计也是帮众,一曰“来春”,一曰”死狗”,都是入了帮会十几年的老人。

唐维桢瞧见那李福顺时,这位李大掌柜正手持鸡毛掸子,背手立于铺面与后院交界的门槛处,逗弄着一只大雄鸡,说是大,恐怕得有一尺半高。

刘功辉见人时,竟摆出十足礼数,躬身唤道,“三爷。”

李福顺鼻腔里哼出几声闷响,面颊肌肉抽搐着扯出几分笑意,目光在唐维桢与朱七身上来回逡巡,忽而清了清嗓子,嗓音阴柔中透着冷硬,别扭至极,“你是唐家的唐维桢?那位是朱七?这几日怎的不见来堂口点卯?”

“三爷,二位近日替刑堂办了数趟急差,这才误了时辰。”刘功辉抢先应答,神色一凛,满脸肃然。

唐维桢心头暗惊,这刘功辉刑堂执事,冷面阎罗,好端端会偏帮自己?正欲侧目窥探朱七反应,却见小乞丐已凑到公鸡跟前,伸手去捋其颈间翎羽。

“三爷啊,这公鸡颈上翎子着实漂亮,我拔根羽毛可好?”朱七忽地高声嚷道。

李福顺眼角一跳,却未发作,只慢悠悠旋身,掸子尖轻点着一具漆棺盖板,“永宁号的规矩,棺材分甲乙丙丁四等,洪门众兄弟,可按忠义仁勇四档排位……”

话音未落,后院陡然传来咯咯鸡鸣,原是朱七趁其不备,已薅下一根翎毛。

李福顺眼皮跳了跳,嘴角扯出个阴森弧,“所以啊,伶俐的,活得长。蠢笨的——”他掸子一甩,尾羽扫过棺木,“喂蛆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