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笑面无常
推开后门,后院景色如画卷般徐徐展开。
与崔子民一番密谈下来,朝阳已攀上巍峨的山顶,将金边镀在云霞之上。微风自林间穿梭,裹挟着松涛的轰鸣,阳光穿过半坡的翠林,碎成斑驳的光影,洒在青苔石阶与鹅卵石小径上,恍若将这座庭院隔绝成了世外桃源。
那半亩池塘静卧其间,水面如镜,偶有游鱼搅动涟漪,层层细波荡开,惊醒了沉睡的浮萍。小径蜿蜒如蛇,两旁山花恣意绽放,与枝头啼鸣的雀鸟遥相呼应,织就一幅声色交织的锦绣。
又有木桥横跨塘面,桥栏被翠绿藤蔓缠绕,藤叶间缀着零星白花,野趣盎然。
唐云轩负手前行,步履沉缓,双目却始终胶着于地面,似在丈量每一块石板的纹路,又似将心中万千思虑,碾入足下土里。
反观身后的小四,却似脱胎换骨一般,一扫方才颓靡之态,双目如星火跃动,神情亢奋难抑,手中铁条早已消失无踪,双脚虚浮如踏云端飘飘然缀在唐云轩身后,偶尔衣角被风撩起,裤脚沾着的几片草屑也随风而去。
那木桥尽头,有一座四角小亭,亭顶覆着青瓦,四角飞檐翘起,再走几步,便有几间精舍,俱是用圆木搭建、衰草为顶,十分古朴,隐于那草木之间,与山野浑然一体。
明明四下无人,但在唐云轩走到其中一间小屋前,有一个人影突兀出现,身材瘦削,留着短发,满脸胡茬,身上穿着件靛青色粗布褂子,抬起一双满是老茧的手对着唐云轩抱了抱,也不说话,反手就将那屋门拉开。
走在后边的小四却是咧嘴笑了,眼神幽深,看着眼前之人,轻声说道,“二哥,晚上叫三哥来,你和我去市区,寻小七玩去。”
被称为二哥的络腮胡子瞪了小四一眼,也不说话,转身跟着唐云轩走进精舍,小四满不在乎地原地跺跺脚,只是临进室内时,那眼睛却朝着半山坡上扫了一眼。
精舍内景尽收眼底:空间逼仄如囚笼,窗前木桌搁着几张泛黄纸页,桌上砚台墨汁未凝。书桌前一张圈椅,椅背搭着件青色长袍,窗户半敞,同样用圆木搭成的窗台上,有一条黑褐色的长虫在缓慢爬行。
靠近里侧一张木床,淡金色锦被斜搭在一人的腰间。那人背朝着木门,只能看见上身套着深紫色香云纱的褂子,听见有人进来,却也无动于衷。
“赵先生啊,你这是乐不思蜀了嘛?我这小屋,难道比得上你赵家大宅?竟然一睡就是三天,来来来,咱们今日就把事情给定了,怎么样?”唐云轩笑得犹如那秋日里和煦阳光,声音清朗动听,也不去挪开那椅上长衫,安稳坐定后,又出声道,“怎么?早餐没人送来啊,小二?”
“契爷,送来了,没吃,我拿走了。”络腮胡子的小二甩了甩裤脚尘土,径直将砚台挪到桌角当板凳,一条腿支着身子晃荡,活脱似看戏的小兽,“昨夜里的饭菜也不知是不是口味问题,原封不动搁在廊下。唉,这读书人呐……”
唐维桢右手轻抚左臂,笑意温润如初春柳絮,“赵先生这是嫌我待客不周?你先起床,你看,就这点事,总不至于我得让我家这几个孩子,去将嫂夫人与赵公子都请来?”
床上那人缓缓翻身,再缓缓坐起,露出一张惨白且瘦削的脸,脸上胡子拉碴,眼眶乌黑,眼角尚有黄色眼眵,嘴唇干裂,看上去憔悴不堪,只是眼底却带着恨意。
张了张干裂嘴唇,那赵先生轻轻开言,声音嘶哑,“唐秀才,非得要走到这一步吗?我和你,是乡里啊……何必赶尽杀绝呢。”
“嗯。”唐云轩依旧是神情温暖,慢悠悠拭了拭指尖:“我留你宅院,保你妻儿不流街头,这恩还不够?赌债如山啊,你当是春风拂面?””
“你……,唐云轩啊唐云轩,你心肠何至于狠辣如此?你我好歹是乡里,想当年,你被你父亲赶出唐家……”那赵先生突然开口恶骂,说到狠处,一把掀开锦被,跳下床来,手舞足蹈,唾沫四溅,“若早知道今日你如豺狼撕肉,我当初就该……就该……”
话音未断,床尾小四喉间低吼一声,踏前半步便欲动手。
唐云轩却似闲庭赏花,指尖轻轻一抬,小四便停在原地,两只手互相扭动着,腕骨咯咯作响。
唐云轩也从圈椅上站了起来,脸上笑意盈盈靠近那赵先生。忽然五指扣住赵先生发髻狠拽,右腿横扫如铁鞭,硬生生将人掼跪青砖之上。尔后左臂暴起,擒住赵先生右臂朝后猛折——“咔嚓”一声脆响,那骨茬刺破香云纱袍,袍袖霎时浸成暗红血色。
“啊……”
可唐云轩仍旧是没停下来,俯身抓起赵先生的断手,慢吞吞将那大拇指、食指一一折断,嘴唇靠近赵先生的耳边,声音依旧平和淡定,“是我逼你赌钱了?你再喊这么大声,我就将剁成人彘,再把你老婆、儿子都送上花船,怎么样?”
那小二与小四在一旁嬉笑着看戏,小二还顺手整理着桌上有些凌乱的纸张,又看了看砚台,侧目冲着小四喊道,“赶紧去拿墨水来。”
小四理也不理,双手抱胸看得津津有味,毕竟契爷可是许久未曾动过手了,看一看也是挺好的。
小二有些无奈,见那赵先生已经不敢再喊,蜷曲着半躺在地上抽搐,只是张大了嘴大口呼吸,犹如一条被扔在岸上的鱼,不觉有些无趣,便拉开门去拿墨水去了。
唐云轩若无其事地站在原地,袍袖垂落处暗藏的血渍未干,却似无事人一般的悠然,扫视一圈,目光掠过满地狼藉,最终定格在床榻上散乱的锦被与药瓶,不自觉地蹙了蹙眉。
可转瞬回身,笑意又如春水漫过冰面,“赵先生啊,我久未动武,手都生了锈,今日特地亲自下场,全为敬你曾是前辈——若让小辈们代劳,岂非折了你的颜面?小四啊,来扶赵先生起来,这右手还是完好的呢。”
见小四那跃跃欲试的眼神,唐云轩吓了一跳,赶紧制止,“右手要签字啊,你个衰仔!”
“哦,是哦!”小四抬手拍了拍脑袋,俯身小心翼翼地去扶那赵先生,嘴上还说过不停,“来,赵先生,留意着点,骨茬子戳着可疼……”
“啊啊啊,痛……”。赵先生牙齿咬破了嘴唇,血淋淋的,本就有些狼狈不堪,如今看上去更为可怖。
“你看,我就说嘛,来,慢点慢点,放心,这骨头啊,能接上,我最擅于接骨了,不信你问我契爷,来……坐好。”小四还真是像搂着珍宝一般,半扶半抱地将那赵先生扶到圈椅上坐好,情真意切地安慰着。
“你别动你别动,来,我帮你拿契约,呶,这份是你的酒楼,这份是你的牙行,这份是你的红船……啧啧,你看你,市区的宅子就有十几栋呐,要那么多房子干嘛啊对吧。”
“小四,闭嘴!”唐云轩笑容一敛,高声呵斥一声,“事情了结便罢,你这管不住嘴的,给人雪上加霜,岂不是小人行径。”
小四悻悻地闭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