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我亲眼睇到,当年同日本仔拼命嘅时候,边个唔系食紧树皮草根?
但系冇人跪低!
我亲眼睇住班后生仔,肠穿肚烂都仲死死揽住个炸药包冲上去;大鹏湾海战嘅渔家女队员,抱着炸药包跳落敌舰同归于尽!
和平?呢两个字系用我哋兄弟嘅血写落嚟嘅!
由古至今,中国人嘅脊梁骨就系咁硬——要死就企直死,想我哋跪?除非斩断我哋成条脊骨!而家你哋饮茶行街嘅太平日子,就系当年后生仔用命换返嚟嘅。
后生仔,记住你脚下每寸土都钉着烈士嘅英魂!边个敢玷污呢片热血浇灌嘅土地,我哋嘅子孙后代就会像当年嘅呢班人一样,用刺刀同鲜血教会佢哋——咩叫中国人的骨气!
——唐维桢
楔子
自从唐维桢打走了第九个私塾先生之后,唐志业也就拿这小儿子彻底没办法了,但也只得由着他去。
唐维桢三岁时生母便死了,续弦的唐于氏无所出,便拿唐维桢视若己出,宠溺得不行,又兼自家大儿子唐宪商十六岁便风光霁月,良弓无改。唐志业便想啊,虽说小儿子吃喝嫖赌斗鸡走马,好歹不抽大烟不横行乡里,既如此,就大儿子那性子,至不济也能保住他弟弟这一生富贵无忧。
“维桢”这名字,取自《诗经·大雅·文王之什·文王》,“王国克生,维周之桢”。桢是坚硬的木头,用来比喻国家的栋梁。此名寓意着唐父期盼着儿子将来能经天纬地,现如今,哪里能看出唐维桢有成材的希望?
……
此刻,父亲眼中吃喝嫖赌样样精的唐维桢,也正在百愁莫展,心中想着难道今日逃不过这一劫了?
唐维桢今年只得一十四岁,个头不算高,但身材却孔武有力,面相普通,唯独一双狭长眼睛十分灵活有神,算命先生曾说他这是“脚短手长、身小声大、面短眼长、不臭而香、肉角少顶,贵相也。”
唐家小少爷的无常,在番禺是出了名的。
六岁开蒙学蔡李佛拳,三日便打得木人桩吱呀作响,第七日却将拳谱折了纸鸢。佛山咏春陈师傅被重金请来教小念头,头天夸他是“百年难遇的胚子“,隔周就撞见少年蹲在沙面洋行外,用三枚鹰洋哄红毛水手拆解柯尔特左轮,拇指肚被击锤压得掉了一块肉,从此便落下个伤疤。
“好在唐家有俩儿子,要不啊,这唐家的传承啊,就得断在这猢狲手里!“教功夫的陈师傅最终只得摔碎酒碗离去,但也只得遗憾长叹——好端端一个练武的好苗子,却是被这父兄宠溺成二世祖,真真应了那句话:“茶馆听书专挑折子戏,武馆学艺只练起手式。”
这疤痕倒成了他的勋章,每逢私塾先生要打手板,他便摆出陈师傅说的话,并故意露出练武时磨出的茧来,“唐家儿郎的手,生来该握刀柄。“
又到十一岁学骑马,可马儿不似人,不懂惯着他,被摔了几回之后,唐维桢别扭劲儿上来了,干脆搬去了马厩睡,愣是让那匹取名叫“童生”的滇马混血烈驹乖得像只小犬,可如此这般玩了半年,“童生”便被唐维桢弃如敝履,转头便玩枪斗棒去了。
但听闻兄长欲将马送给警备司令部,当即哭喊着追出三里地,硬是把缰绳夺回:“我的物件,宁烂在马厩也不喂狗!“
唐维桢就是这么一个纠结的人,想着什么了就是“新姑爷拜年——头三天勤”,可就是熬不过几个月,就成了薯仔煲糖水——淡了心。
且也不知这性格随谁,父亲唐志业倒是无所谓,拎着胡须笑说自家小儿子“隔代血亲随爷爷”,心眼不大,睚眦必报,所谓“报仇千里入咫尺”,同伴打他一下,追上十里路也得打回来;追不上就寻个地方藏匿,等仇人现身时突兀攻击之方才了事,否则便夜不能寐。
去年中秋,茶商张家少爷在荔枝湾笑他“有娘生没娘教“,当夜唐维桢就摸进张家货仓,将五十担武夷岩茶全泼了桐油。更绝的是也不知在哪儿找了些赤匪传单,每箱夹层塞入几张,害得张家被缉查队查抄数日。后因摆平这事,唐志业可是费了老大心思。
又比如今日,本是与那香山过来的纨绔斗诗来着。
一帮子不学无术的二世祖,装模作样附庸风雅弄了个诗会。其实彼此都心照不宣,无非是找个落魄读书人,花钱买上几首诗词,再当众背出。尔后沾沾自喜满饮三杯,又被那花船上一干同好起哄、再被软语温言小姐姐轻飘飘夸几句,顿觉骨头都轻了三分。
这事儿本来唐维桢也常干,只是今日里撞鬼,私底下让下人转弯抹角托人买的诗。未曾料那写诗的穷秀才、横噶产的扑街仔竟然货卖二家,被同来的番禺何家何子喻先行吟了出来,这可让唐维桢就吃瘪了。
唐维桢勃然大怒,脸色平常,心底下却琢磨着,回去后便去寻俩烂仔,非得将那写诗的家伙狠狠揍一顿不可。
按照纨绔们今日赌注,输了的人,就得由各位挑出一名老举(妓女),输者则随那老举上船,风流一夜。
唐维桢却记得自家兄长所言——男人最好十六岁以后再睡女人,否则耽误了长身子。可自家现如今刚满十四呢,妥妥的青头仔一枚,可被这帮子中山来的纨绔引诱着上了花船,脱不得身,可怎么办?
要说真是那漂亮烟花,咬咬牙也就上了,可问题是,这帮子纨绔挑出来给败者的,哪有什么好货?就看那伸出来的手上涂抹的指甲油,已经斑斑驳驳,犹胜残花败柳,再者那烟花老举身上,也不知有一股什么味儿,说香不似,倒是腻腻乎乎,冲入鼻腔,令人作呕。
“叼你个脚高低啵凹凸不平衡大细边你老母臭嘿你条食屎狗……”,看着那几位笑得淫贱的纨绔兄弟,唐维桢腹中破口大骂,神情云淡风轻、口中不文不白,笑嘻嘻拱手作揖,“各位仁兄,唐家家风严谨,家父曾言,男丁未满十六,断不能脱青,小弟我如今尚是个青头,总不能违背家训不是?不如这样,今晚各位可尽情作乐,小弟我做东……”
“啊?唐二少,你还是青头?上次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啊?”坐在唐维桢正对面的何子喻满脸做作的惊讶,转着左边大拇指的玉扳指,左右环顾,“这唐二少的话,各位可信?可信?”
“谁做东有关系吗?啊?有吗?你有吗?”另一个中山来的恶少睥睨众人,以掌拍桌,“在座的谁可有谁说不能掏出这个钱来?”
一干纨绔哈哈大笑着起哄,将那老举推向唐二少,个个口吐莲花,头先那吟诗作对时、装出来的儒雅仪态、文质彬彬早就飞进了珠江水中随水而去。
唐维桢恼火得狠骂自己——吹牛都能吹破,真乃一条废柴是也。但也只得沉丹田气、舌绽春雷,刚想高声解释几句,再不行就撕破脸皮,至不济也得冲上前去将那呛声的何子喻打上一顿解气,此时却听那岸上传来喊叫声,“少爷,唐少爷……”
声音像是自家仆人何如光?
唐维桢如闻天伦,笑眯眯朝那何子喻一拱手,“何兄,你那本家、我家门房来找本少爷了。”
何子喻被呛得收敛了笑脸,张嘴欲反驳几句,却见那何如光被那大寨看场子的烂仔带着到了这花船,只是那何如光脸上黑乎乎的全是烟灰,见着唐维桢,便“噗通”跪了下去,大放悲声道。
“少爷啊,家里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