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身世(2)

济南府历来便是齐鲁大地关键的枢纽要冲。此处东濒沿海通道、西接南北漕运、西南方泰山群峰耸峙、北依中原腹地,区位条件得天独厚,自古便是各朝各代必争的战略重地。

此地有一处盛景,名为“大明湖”。此处北魏时期便有营建,因水面狭窄,且坐落于历县,故称“历水陂”。至唐代,经多次扩建,已具格局,又因夏日湖面遍生莲荷,常见女子泛舟采撷,得名“莲子湖”。宋时曾巩任齐州知州整治水患之际,在此修筑亭台,常有文人墨客于此赋诗题词,此处遂声名鹊起。后北方失守,金人占据中原建立金朝,文豪元好问游历至此,撰《济南行记》,在文中称其为“大明湖”,此后此名沿袭至今。

元时大明湖已发展为齐鲁境内名胜,大学士李泂为会晤天下文士,于此地营建超然楼,取“超然物外”之意。此楼于元末毁于战火,后明太祖朱元璋亲下旨重修,此楼重现于大明湖畔。

超然楼上,两人分左右席地而坐,面前案几上摆着几样齐鲁当地的小菜和一壶酒。

这两人均为三十岁左右,皆为文士装束。左侧男子器宇轩昂,轻摇羽扇,颇有诸葛武侯之姿。右侧之人形销骨立,虽显神采奕奕,面容却透出病容。

这两位皆是当世名士,左侧那人姓洪名全,右侧那人姓于名云德。他们相识于洪武三十年的恩科会试,深感彼此志趣相合,于是结拜为异姓兄弟,从此结伴周游四方。

两人十天前在青州云门山游览,获悉济南府有一位名厨,烹制的鲁菜堪称当世一绝,故而专程前来济南。不料那位名厨在他们抵达前骤然离世,二人深感遗憾,又念及超然楼乃是文人雅士云集之处,于是前来此地把酒言欢。

二人共酌一盏,洪全喟叹一声,道:“此番未能领略那位名厨的技艺,委实遗憾。”于云德道:“正是,遗憾有此美酒,却无珍馐佐酒。”二人望向场中翩跹起舞的歌伎,见居间那歌伎双十年华,身着绯色罗裙,云袖翻飞,面笼轻绡薄纱,姣好姿容若隐若现,恰似仙子临尘一般。

于云德已然双颊酡红,目中透出几分醺态,望向那歌伎的目光更添几分情意,赞道:“不愧唤作水仙姑娘,当真容色出众,舞得绝妙!”他兴致盎然,竟离了座席,步入舞伎群中随之翩跹起舞,好不欢畅。洪全见此情景也起了兴头,接过乐女怀中的琵琶,信手拨弦以添雅趣。

那水仙姑娘一双纤柔玉手环住于云德的脖颈,香躯偎入他怀里,玉足勾住他的腰间。于云德嗅到青丝间的幽香,神思恍惚,不禁凑近她的面颊。水仙姑娘翘起葱指,眼波潋滟,轻轻摩挲着他的颌角。于云德被撩拨得胸口燥热,情急间双唇含向樱瓣。那水仙姑娘偏不依从,娇笑盈盈将他款款推拒,回身翩跹数步,玉指诱引。

洪全纵声大笑,道:“于兄,水仙姑娘这般妩媚,只怕你招架不住啊!”于云德嗅着指端萦绕的幽香,只觉心旌摇曳,嬉笑着朝那水仙姑娘纵身扑去。水仙姑娘连声媚笑,在舞妓丛中灵巧躲闪。于云德劲头愈猛,定要将她擒住。众舞妓瞧着这般情形,默契地围着二人逗趣,满堂顿时欢腾起来。

只听梯口响起一阵匆促的步履声,随即有人登楼而至,叫道:“二位,好雅兴!”众人俱是一惊,未料竟有这般不识趣者。洪、于二人举目望去,辨清来者面容后俱是一怔,洪全愕然道:“于贤弟,你怎会在此处?”两人含笑上前相迎。

来人二十岁上下,一身衣着仿佛儒生又似游侠,一对鹰目斜飞入鬓,两条墨眉直入发际,面容透出英武之气,相貌极为俊美。此人姓于名谦,字廷益,钱塘县人士,自幼天资聪颖,阅卷过目成诵,师从武当高手修习武功,堪称文武双全。

于谦冷笑一声,道:“洪夫子这声‘贤弟’,于谦可不敢当!”于云德见于谦毫不留情,敛起笑意,道:“于老弟,我二人自问没有得罪过你,今日怎的如此冒犯?”洪全同样沉下脸色,道:“洪某向来钦佩于贤弟为人,不知哪里冒犯于你?”于谦道:“两位果真不知?好,好一个揣着明白装糊涂!”

于云德言道:“于老弟何不将话讲明,我二人怎生故作糊涂了?”洪全唯恐事态扩大,摆手示意令众歌伎退出,问道:“于贤弟,洪某素来直言不讳,从不隐晦其辞。贤弟指摘我二人装傻充愣,此言何意?”于谦道:“二位若非佯作不知,岂会不明于某所指之事?”二人对视一眼,愈觉困惑,自己究竟所行何事竟令于谦这般恼怒?于谦见其确然不知,厉声叱道:“便是暗中相助汉王之事!”

听闻此言,二人皆是骇然,心想:“此事极其隐秘,他怎会知晓?”见二人神色显露讶异之态,于谦冷哼一声,道:“怎么,二位敢做却不敢认么?”洪全道:“既然于贤弟已然知悉,洪某便不再遮掩。不错,我二人确实暗中归附汉王。”于云德道:“于老弟,汉王英勇果决,颇具陛下风范,他日若登基为帝,必能承继盛世。反观当今太子,虽仁德宽厚,却胸无大志。若此人继位,于大明绝非幸事。”

于谦正色道:“荒谬!太子乃是陛下嫡长,皇位理当由太子承袭!汉王纵然骁勇,却仅为次子。他若登临大位,非但有悖人伦纲常,更是忤逆祖宗法度!二位投效其麾下,岂非助纣为虐!二位半世清誉,怎会行此悖谬之举!”

于云德道:“于贤弟,话岂能这般讲。若论伦常,若说祖制,当今陛下也不当践祚,皇位仍属懿文太子一脉才是!”于谦道:“陛下当年乃是迫不得已!”洪全道:“虽是迫不得已,但陛下终究是兵变登基,此乃不争之实。纵使陛下不愿认承,纵使削除建文年号,后世史官也必将秉笔直书此事。”于谦道:“二位当真胆大包天,竟敢这般非议陛下,莫非不怕锦衣卫侦知此事,治你二人个妄议天子之罪!”洪全放声大笑,道:“便是判我二人斩立决又如何?”于云德道:“于贤弟,你若是来饮酒作乐,我二人扫榻相迎。若是为汉王之事而来,恕不奉陪!”

于谦见二人态度坚决,霎时勃然大怒,厉声斥道:“冥顽不灵!”言罢左臂化掌、右臂攥拳,一式“搬拦捶”攻向洪全。洪全慌忙躲闪,于云德乘势斜斩一掌,袭向于谦面门。于谦扬手使招“揽雀尾”拆解,侧旁洪全疾步抢上,挥拳直捣而来。于谦急推于云德,举臂格挡。洪全击空未中,又追一拳。于谦施展“太极云手”卸劲,骤然切入洪全近身,肩头猛顶过去。洪全遭此撞击踉跄跌出,于云德侧旁扫来一腿。于谦迅即出掌截击,未待于云德反应,就势探手锁住其脚踝,继而足底一勾,将其掀翻在地。

洪全叱道:“于兄弟,攻他下盘!”自己纵身而上,袭向于谦上身。于云德会意,使出自家腿法,往于谦下盘频频进击。于谦见状,岂敢轻忽,知晓这二人一个精拳、一个擅腿,武功俱是顶尖高手,急忙以一招“白鹤亮翅”招架。

三人斗在一处,洪、于二人联手夹击,于谦霎时左支右绌,唯有接连抵挡,却难以还击。洪、于二人本是顶尖好手,虽个人武艺不及于谦,可两人相识多年,配合得天衣无缝,此番合击竟将双方招式融会贯通。于谦若闪转腾挪,一人便悍然强攻;于谦若格挡化解,另一人便不断骚扰,直教于谦忙于周旋。

三人激战五十余合,于谦渐觉气促,额角已沁汗珠,心想:“这般缠斗下去,必败无疑!”不由得心头焦灼。正值他惶急之际,楼外倏然传来一声朗笑,有人喝道:“老叫花也来凑个热闹!”话音未落便见人影掠至,双掌翻飞震退洪、于二人,将于谦挡在身后。于谦辨清来者容貌,暗喜道:“独孤前辈!”

来人五十岁上下,头顶蓬发,腮边髯须,须发皆已斑白。方正的轮廓,酒渣鼻头,两颊泛红,眸中透着些许醉态。身着褴褛衣衫,足踏芒鞋,腰际悬着个酒葫芦,周身污秽不堪,也不知多久未曾沐浴,幽幽飘散酸腐气息,端的是个不修边幅的老乞丐。

瞧清来人,洪全拱手道:“竟是独孤楼前辈,晚辈失敬了。”于云德言:“未曾想独孤帮主莅临敝处,未能远迎。”唤作独孤楼的老乞丐朗声大笑,扬了扬手,说道:“老叫花途径此地,见此处斗得精彩,冒昧叨扰。”洪全心想:“此处乃是五重楼阁,独孤前辈竟能飞身而入,果真身手不凡!”他见独孤楼与于谦状甚亲厚,恐其插手,忙道:“我等不过较量比试罢了。”

独孤楼道:“老叫花近来手痒难耐,正好与二位讨教几招。”洪全道:“前辈武功深不可测,我二人甘拜下风。”于云德道:“正是。”独孤楼扫了二人一眼,又看向于谦,问道:“你来济南,怕不是为了汉王的事?”于谦颔首道:“不错。”独孤楼叹道:“这事虽涉及太子之位,却不是你能插手的。”他又看向洪、于二人,道:“老叫花卖个情面,这事就此作罢,可好?”洪、于二人对视一眼,不敢违拗,道:“自然是好。”洪全道:“若蒙前辈不弃,咱们不妨共饮几杯。”说罢便要斟酒。独孤楼道:“罢了,你们的酒老叫花喝不惯,这便告辞。”言罢拽住于谦手臂,两人腾身跃出楼阁。

二人来到一处亭子,于谦问道:“前辈,为何放走那二人?”独孤楼道:“你是何身份,怎可干涉朝堂要务?”于谦道:“在下虽无官职,却与皇太孙一见如故。汉王企图谋反,此事不仅关系天下苍生,不仅涉及储君之位,更牵连皇太孙安危,在下怎能袖手旁观?”独孤楼道:“你聪明归聪明,倒也当真执拗。汉王意图造反不假,但当今陛下明察秋毫,岂会毫无防备?朝中尚有锦衣卫与东厂,要擒拿汉王多的是人出手,哪轮得到你?退一步说,即便你真找到汉王谋逆的铁证,又能怎样?难道要陛下降旨赐死亲骨肉?”

听闻此言,于谦立刻觉察自身举动确有不当之处,拱手道:“前辈教训的是,是在下冒失了。”独孤楼道:“老叫花虽只是个草莽之人,可终究与前魏国公徐辉祖乃是旧识,略知些许朝堂之事。莫说是你,便是徐辉祖那般忠贞之士,面对朝堂纷争,不也力求保全自身么?于谦小友,你秉性耿直,此乃你的长处。可日后跻身朝堂仍恣意行事,恐遭满朝文武排挤。”

于谦道:“前辈教诲,在下谨记于心。”独孤楼解下腰间酒葫芦抛给于谦,道:“不提这些烦心事,尝尝老叫花的酒滋味如何。”于谦接过葫芦,拔开木塞轻轻地嗅了嗅,立感醇香扑鼻,馋意骤起,当即啜饮一口,连声赞叹,道:“好酒,这女儿红怕是已封存五十年以上!”独孤楼拊掌笑道:“不愧是老叫花首肯的酒中知音,端的是好灵巧的味蕾!”

二人交替饮着葫芦里的酒,便望见不远处一队镖车徐徐前行。二人瞥见镖旗,于谦道:“那是鸿远镖局的旗号。”独孤楼道:“正是,确是鸿远镖局。”于谦凝神细看,见两杆旗中有一杆是皇室旗号,再看镖队无人领首,不禁感到困惑:“奇怪,护送皇纲何等要紧,鸿远镖局为何不遣知名镖头押镖?”独孤楼接道:“领队的像是寻常镖师,并非镖头,这事当真古怪。”只见镖队众人神情萎靡,宛如溃败归来的散兵游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