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潮气渗进木质衣柜的每道缝隙,陈星儿踮脚去够顶层纸箱时,生锈的合页发出吱呀抗议。纸箱边角的胶带突然崩开,泛黄的作业本哗啦啦散落,却有个沉甸甸的铁盒顺着倾倒的纸箱滚落,在地板上砸出闷响。
她蹲下身,指尖触到盒盖上凹凸的刻痕——是两个交叠的符号,左边五角星缺了角,右边月牙少了边,像被刻意磨钝的幼稚笔画。铁盒边缘凝着褐色霉斑,凑近能闻到铁锈混着薄荷的古怪气息,像某种被时光腌渍的记忆。
盒盖在重力作用下缓缓掀开,露出半本硬壳日记本,泛黄的纸页间夹着什么东西。星儿伸手去拿,一张褪色的糖纸滑落在地,薄荷味混着雨水的腥甜钻进鼻腔,后颈突然泛起细密的刺痛,像被谁轻轻咬了一口。
那是奶奶临终前的味道。
2012年 7月的蝉鸣格外刺耳,星儿跪在老宅的泥土地上,看奶奶的棺木被缓缓盖上。松木的香气里,奶奶枯槁的手突然抓住她手腕,银簪子硌得皮肤生疼:“星儿...和姐姐...好好...“话没说完就被咳嗽打断,体温透过掌心传来,像块即将熄灭的炭。
此刻铁盒里的银发簪只剩断裂的簪头,缺口处还缠着几根灰白色的头发。星儿指尖发颤,翻开日记本第一页,歪斜的铅笔字爬满纸面:“2012年 7月 16日晴星儿今天问奶奶去哪了,我指着窗外的双生树说,奶奶变成星星住在树洞里啦。星儿摸了摸树干,说树皮比奶奶的手还糙。“
旁边画着穿蓝布衫的小人牵着短发女孩,双生树的枝干上挂着星星月亮形状的果实。蓝布衫小人的脸被涂成模糊的色块,只在裙摆处画了道波浪线——和父亲安全帽上的蓝丝带一模一样。
雷声在头顶炸开,雨珠噼里啪啦砸在防盗网上。星儿这才发现日记本里还夹着张糖纸,背面用蜡笔歪歪扭扭写着:“给星儿的糖,姐姐不爱吃甜。“字迹圆润如孩童,却比她记忆中七岁时的笔迹成熟许多,末尾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月牙。
“啪嗒“一声,母亲端着姜汤推门进来,搪瓷碗底磕在木质托盘上。星儿慌忙合上日记本,却看见母亲的视线定在铁盒上,指节捏紧托盘边缘,指腹泛出青白。
“收拾完早点睡。“母亲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花,转身时衣角扫过床头柜,奶奶的银发簪尾从她口袋里滑出半截,断口处闪着冷光。星儿后颈的刺痛突然加剧,眼前闪过无数碎片:奶奶在月下给两个女孩扎辫子,蓝布衫裙摆掠过她鼻尖,还有棵正在流血的树。
铁盒底部刻着串数字,她之前没注意到——7.15。手指无意识地在盒盖上摩挲,突然想起父亲安全帽上的蓝丝带,想起他每次回家时后颈总贴着创可贴,想起他手机相册里那些被裁剪成单人照的童年影像,边缘总留着片模糊的蓝色。
日记本的第二页滑出半张照片,边角被火燎过,只剩星儿三岁时的笑脸。她记得这张照片原本是和奶奶的合照,此刻却在照片背面发现极小的字迹,用红笔写着:“小月别怕,奶奶在“。那个“月“字的勾,和糖纸背面的月牙如出一辙。
雨声渐歇时,星儿发现铁盒内壁刻着行小字,被铁锈遮掩得断断续续:“等星儿...分清...梦和...“后面的字被磨平了,只剩个模糊的“真“字。她忽然想起上周在老宅看见的双生树,树干上有两处刻痕,浅的是“星儿别怕“,深的是“小月在这“,像两道新旧叠加的伤疤。
母亲又来催了,这次手里拿着件蓝布衫,领口处的齿印状磨损让星儿太阳穴突突直跳。那是奶奶的衣服,她记得奶奶总说蓝色衬星儿的眼睛,却从没见过奶奶穿过。此刻蓝布衫的下摆垂落,恰好遮住铁盒上的“星+月“刻痕,像道永远织不完的谎言。
最后瞥向日记本,发现第一页的日期被划掉重写,原本的“2012.7.16“被改成“2012.7.15“,墨迹下面洇着块圆形水痕,像滴未干的泪。星儿突然想起奶奶去世那天,她站在双生树旁,看见树根部新翻的泥土里埋着个铁盒,和眼前这个一模一样。
雷声再次轰鸣,这次她听清了记忆里被雨声掩盖的细节——奶奶临终前,枕头底下露出半截蓝丝带,和父亲安全帽上的那条,和林小满书包上的那条,和铁盒里糖纸的薄荷味,都来自同一个夏天。
合上铁盒时,日记本里的糖纸发出脆响。星儿摸着盒盖上的刻痕,突然明白那个缺角的星星和残月,原是爷爷十五年前在树苗旁刻下的,那时她和小月刚学会喊“爷爷“,那时双生树的枝叶还能在月光下织出完整的圆。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防盗网上的水珠滴落,在窗台积成小小的水洼。星儿看见自己的倒影里,有个穿蓝布衫的女孩正慢慢转身,裙摆上的蓝丝带在风里轻轻摇晃,像棵正在发芽的树,像个终于被听见的秘密。
她不知道,此刻在城市另一头的建筑工地,父亲正盯着安全帽上的蓝丝带出神,后颈的伤疤又开始隐隐作痛。他想起 2012年那个暴雨夜,怀里的小月渐渐变冷,车窗外的双生树在闪电中裂开,露出里面藏了七年的铁盒。
也不知道,母亲正在阳台摆碗筷,青瓷碗的缺口对着南方——那是老宅的方向。她摸着口袋里的银发簪尾,想起星儿七岁那年,在日记本里用左手写下第一句话:“今天姐姐来看我了,她穿的蓝布衫,和奶奶的一样。“
而在更远的郊区,心理医生林素梅看着 2012年的未存档记录,笔尖停在“陈星儿 7岁目击姐姐死亡创伤性解离“的字样上。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像极了那年夏天,双生树被暴雨打落枝叶的声音。
铁盒里的日记本还在继续讲述,糖纸背面的月牙在月光下泛着微光。星儿不知道,这个夜晚之后,每个与“7.15“相关的日子,都会成为打开记忆的钥匙,而那棵枯死的双生树,正用树洞里的发夹和照片,慢慢拼回她失落的七年。
雨声彻底停息时,星儿翻开日记本,用黑笔写下第一行字:“2022年 4月 28日暴雨我找到了姐姐的日记。“笔尖停顿片刻,又在旁边用左手描了个月牙,这次,月牙的缺口正对着星星的角。
防盗网传来野猫踩过的声响,惊飞了停在糖纸上的飞蛾。星儿没看见,在日记本的夹缝里,那张褪色的糖纸正悄悄变换着形状,边缘的波浪线渐渐清晰,最终变成一条随风飘舞的蓝丝带,系在双生树的枝头,系在每个被雨水打湿的夜晚,系在两个永远分不开的名字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