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404

杨百川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在白炽灯下亮晶晶的。

他手指勾着领口,来回扯了两下,又灌了一口茶水。

头顶的吊扇咔咔转着,搅得人心烦意乱。

这件事怎么会这么严重?

他恍惚听见唐英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飘来:“杨同志,是你把稿子给川大的同学们的吗?”

杨百川强作镇定,迎上唐英的目光:“我当时确实对组委会有意见,想着大学生见得多、想法新,让他们给评评理。谁能想到……”

唐英摘下老花镜,用袖口擦了擦镜片,抿了口茶:“唉,也不能全怪你。在我看来,这就是一次打破老规矩的冲锋嘛,有些人接受不了,说明他们心里有鬼。”

看唐英这副不慌不忙的样子,杨百川反而拿捏不准事情到底有多严重。

唐英接着说:“我觉得,这事的性质其实跟星星美展差不多。但这次反应这么大,怕是跟贴大字稿的形式有关,让他们回想起了很多不好的东西。”

杨百川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有点杯弓蛇影的意思。

苏羽插了句:“老唐,处理结果下来了?”

唐英重新戴上眼镜,目光落在杨百川身上:“上头的意思,杨同志那篇《雾镇》就别发表了,比赛也不用参加了。这种写作路子,暂时还不适合提倡。”

杨百川盯着会议桌中央的那盆塑料花,心里乱糟糟的。

ber,这怎么跟历史的发展不一样了?

先锋文学还没露头就被封杀了?

在他的记忆里,1984年马原的《LS河女神》发表,被视为先锋文学的开篇之作。虽然比现在晚了两年,但当时也没掀起多大风浪,一下子就把新文学的潮流带起来了。

还是说,川大学生们做得太出格?但明明也有星星美展在前,不应该啊……

杨百川这么胡思乱想着,没听见唐英后来说的话,直到胳膊被人轻轻碰了碰,才猛地回过神来。扭头一看,苏羽正满脸关切地盯着他。

苏羽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说:“小杨同志,别灰心。你是有才华、有见识的青年作家,我相信你是能取得一番成就的。”

旁边的唐英也跟着搭腔:“我看过《雾镇》的片段,确实是篇挺不错的实验性作品。”

杨百川心里明白,说什么都没用了。一个是中作协部门的主任,一个是国刊主编,他们都摆不平的事儿,自己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他冲两位前辈说了声“谢谢你们”,接着恭恭敬敬鞠了一躬,转身往门外走。

他并没有把门关严实,在门口站了片刻,听到门缝里传来二人的交谈:“苏同志啊,你也得写份报告,你们杂志发了小杨的两篇小说,咅阝里的领导瞧见了,说那基调也有问题……”

杨百川没再往下听,快步往楼外走去。

听他们最后那几句,看样子《十月》杂志提的“新改革浪潮”,怕是也行不通了。

这件事也许会像从没有发生过一样,再没有人谈起。

他胸口像压了块大石头,整个人透着股心灰意冷。太阳明晃晃地照着额头和后颈,晒得他脑袋发晕。

他不知道招待所怎么走,也懒得张嘴问路人,就这么在街上乱逛。

一直走到衣服被汗水浸透,他才在路边拦了辆三轮,回了《十月》杂志社所在的东兴隆街。

等回到招待所时,他的脑海里已经生长出一个计划。

他也许能试着找找北岛,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把这篇《雾镇》发在《今天》上,让人们看到。

八十年代,社会上涌现了一批民办刊物,朦胧诗人北岛和芒克创办的《今天》杂志,是其中比较重要的一个。

这份靠油印发行的刊物,起初只有一台借来的油印机,却成了中国朦胧诗派的核心阵地。

它冲破官方文学的束缚,以独立的姿态推动朦胧诗走向公开,北岛、舒婷、顾城这些诗人的作品在上面集中亮相,引发了中国诗歌的“大爆炸”。

但杨百川其实对北岛一无所知,既不清楚北岛住哪儿,也不知道他在哪个单位工作。偌大的燕京城,人海茫茫,去哪里找人呢?

他想到一个办法,去大学门口守着,看到像大学生模样的就上前打听。

在那个年月,诗人在学校里可是大明星,哪怕是学理工科的学生,多半也听说过北岛的名号。

在杨百川的记忆里,《今天》杂志和燕大、燕师大往来频繁,在这两所学校的教室里、校园的草坪上,办过不少活动。去那里碰碰运气,兴许能找到点线索。

第二天一大早,杨百川在招待所门口拦了辆三轮,问车夫两所大学哪个离得近。车夫说燕师大近些,他便直奔燕师大所在的铁狮子坟。

杨百川特意换了件朴素的衬衫,背上挎包,仔细梳了梳头发。他生怕被保安当成小混混。

他在学校门口来回踱步,看到一个戴着眼镜、长相斯文的男同学,立马加快步子迎上去:“嘿,同学。”

那男同学像是在想事情,突然被杨百川这么一叫,吓得一颤。

杨百川开口问道:“同学,你知道北岛吗?”

男同学上下打量着杨百川,镜片后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防备:“你找北岛老师干什么?”语气里透着八十年代大学生特有的小心谨慎,像是在试探对方是不是带着审查的意思。

杨百川急忙摸出随身揣着的稿子,利落地展开,递到对方面前:“我是写小说的,想把稿子投给《今天》杂志。”

男同学的脸色缓和了些:“《今天》前年就停刊了,你不知道?现在大伙都搞地下沙龙,北岛老师前天才在燕师大搞了讲座,不过……”

他突然压低声音,“你最好别在明面上提《今天》,上个月中文系有个同学因为传抄他的诗,被系里叫去问话了。”

啊?前年就停刊了?那他昨晚在招待所构想的通过《今天》传播新写作的计划,原来早已是明日黄花。

杨百川一把抓住对方手腕,反应过来自己失礼了,又慌忙松开手:“我是从川省来的,稿子被作协退了,他们说我的写法不符合主流……同学,你看能不能帮我搭个线,联系上他们?”

男同学突然笑了:“看你这样子,倒像个朝圣的苦行僧。跟我来吧,下午有场诗歌讨论会,芒克也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