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黎从尸堆里醒来时,指甲缝还嵌着血痂。
这具七岁孩童的身体在深秋的雨里发着抖,破麻布裹着的小腿被碎石划出道道血痕。他踉跄着踩过泥泞的流民巷,鼻尖还残留着现代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却先被现实的恶臭撞得胃里翻涌——腐肉混着霉米的味道从坍塌的草棚里飘来,拐角处新添的尸体正被野狗撕扯,肋骨间还挂着半块啃剩的观音土饼。
“活不过今晚的。”
沙哑的声音从断墙后传来,岁黎抬头,看见个穿灰布道袍的少年倚着桃树打盹,道袍下摆绣着褪色的桃花纹。少年指尖夹着片泛黄的符纸,本该用来驱邪的法器此刻正被他折成纸船,顺着水洼里的血水漂向街角。
“小瞎子,往左躲。”少年突然睁眼,屈指一弹,纸船精准弹开扑向岁黎的野狗。
岁黎这才惊觉自己正朝着尸体堆走去——原主的眼睛,早在三天前就因饿极啃食腐鼠坏了视力。他慌忙扶住墙,指腹触到粗糙的刻痕,那是用指甲划的“奠”字,每个笔画里都积着陈年血垢。
“桃花观的人?”他想起流民巷口那座褪色的牌坊,匾额上“普生”二字被藤蔓缠得只剩半边,“能给口吃的吗?”
少年挑眉,指尖符纸突然腾起青焰,在雨幕里画出半道弧光。岁黎听见肚子发出巨响,不是饿的,而是某种温热的气流顺着脚心窜上丹田,竟让他生出七分饱意。
“观主说今年第七个。”少年起身时,道袍下露出半截剑柄,青铜纹路在暮色里泛着幽光,“跟我走,别回头。”
雨越下越大,岁黎踩着少年的脚印前行,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他数着心跳,默记转弯的次数,直到鼻尖嗅到一缕若有若无的沉水香,才发现已穿过七道暗巷,来到片桃林深处。
桃树皆有百年树龄,枝桠间挂着褪色的平安符,每片叶子都朝着同一个方向生长。岁黎触到树干上的刻痕,竟与流民巷的“奠”字笔法相同,只是这里的笔画里嵌着金色粉末,指尖蹭过,竟有细微的灵力波动。
“到了。”少年抬手拂袖,雨幕在丈许外凝成水墙,露出座青瓦白墙的道观。山门匾额上“桃花观”三字被月光洗得发亮,门两侧的楹联却写得古怪:“半壶浊酒祭尘骨,一枕黄粱度世人”。
跨过门槛时,岁黎听见风铃骤响。正堂供着尊看不出材质的神像,面容模糊如蒙雾霭,左手持剑,右手却托着盏莲花灯。香案前跪着个红衣少女,正把晒干的艾草往香炉里塞,见两人进来,眼睛亮得像缀了星子:
“阿砚哥又捡人啦!这次是弟弟还是妹妹?”
“叫岁黎。”领路的少年——阿砚——随手抛来块干粮,“老规矩,先去偏房喝醒神汤,别让观主发现你偷吃供果。”
岁黎接住硬邦邦的麦饼,忽然听见后院传来铁器相撞声。绕过影壁,他看见个黑衣少年正在演武场舞剑,月光顺着剑尖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冰棱般的水痕。少年招式狠辣,每一剑都带着肃杀之气,却在收势时瞥见岁黎,眼中戾气骤然化作好奇:
“新来的?能活到月圆吗?”
岁黎还未答话,腰间突然一紧,被人拎小鸡般提上台阶。穿灰布道袍的老道士笑眯眯地拍着他肩膀,掌心温度透过粗布传来,竟让他险些落下泪来——这温度,像极了前世祖父临终前的手。
“贫道无尘,是这观里的老东西。”道士指尖拂过岁黎眉心,他眼前突然闪过无数画面:流民巷的尸体突然坐起,冲他露出诡谲笑意;桃花观的桃树在暴雨中化作白骨,根系缠着无数具穿着道袍的骸骨;而那尊模糊的神像,此刻正转动头颅,用空洞的眼眶盯着他。
“三日后带他去书院。”无尘道长转身时,岁黎看见他道袍后心绣着朵枯萎的桃花,花瓣边缘泛着暗红,像干涸的血迹,“记住,在镇子里别乱看,别乱问,别乱信——尤其是朔月之夜,听见梆子声就躲到桌底,无论谁叫都别出来。”
岁黎想问为什么,却见阿砚冲他摇头,红衣少女对着他比了个“嘘”的手势,黑衣少年不知何时站在廊下,手里把玩着枚锈迹斑斑的铜钱,正面刻着“长生长生”,背面却是歪歪扭扭的“勿念”。
夜更深了,岁黎躺在偏房的硬板床,听见窗外传来断断续续的琴音。他摸出怀里的麦饼,发现饼底竟刻着细小的符文,指尖刚触到纹路,就听见墙缝里传来低笑:
“小傻子,那是阿砚哥用辟谷符刻的,能撑三日不饿。”红衣少女的声音从隔壁传来,带着孩童特有的清脆,“我叫桃蹊,隔壁练剑的是墨沉,以后我们就是师兄弟啦!”
岁黎摸了摸墙,发现两房之间的木板有处缝隙,透过缝隙能看见微弱的烛光。桃蹊的影子在墙上晃了晃,似乎举着什么东西:
“给你看个宝贝。”她摊开掌心,竟是颗晶莹剔透的珠子,里面映着流动的星光,“这是观主从‘往生镜’里偷来的碎片,能看见人的前世呢!你想不想看?”
岁黎刚要开口,窗外突然传来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梆子声戛然而止,仿佛被人掐断喉咙。桃蹊的影子猛地缩回去,珠子的光芒瞬间熄灭,整个道观陷入死寂。岁黎屏住呼吸,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突然,有冰凉的手指从床底伸出,轻轻拽住了他的脚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