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
九龙江的涛声在十里外回荡。我出生那晚,罕见秋汛冲垮上游堤坝,浑浊江水卷着断木残枝,奔涌进闽南丘陵的每条沟壑。
父亲总说那是他记忆中最漫长的一天。母亲寅时开始阵痛,到日暮时嗓子已嘶哑难言。接生婆刘婶第五次端着搪瓷盆出来时,盆中漂浮的深色凝结物在煤油灯下泛着微光。
“周家大哥,情况不太妙...“刘婶的蓝布围裙浸透水渍,说话时右手无意识摩挲左手银镯——那是本地接生人的传统饰物。
堂屋自鸣钟突然“咔嗒“停摆,指针僵在亥时与子时交界。祖父就在这时踏着泥泞冲进祠堂,道袍下摆沾满泥浆,怀中鎏金罗盘的指针在玻璃罩下微微颤动。
“子时三刻,月相正位。“祖父沙哑的嗓音裹着雨声,他仰头望着隐入云层的月亮,沟壑纵横的脸上忽现笑意。
父亲刚要开口,青白闪电撕裂雨幕。冷光中众人惊见祖父瞳孔异常收缩,随即炸雷轰鸣,我的初啼与雷声同时震荡在潮湿空气里。
几乎同时,院门两指厚门栓“咔嚓“断裂。江水推着件漆黑箱子冲进天井,水面浮动的白纸片如蝶群纷扬,密密匝匝贴附其上。
那物件通体乌沉,表面浮雕盘龙戏珠纹样,龙目嵌着暗红晶石。怪异的是在湍急水流中,它竟保持直立姿态,稳稳卡在天井八卦石雕中央。
“作孽!“祖母抄起竹扫帚抽向祖父后背,篾条破空声在雨幕中格外尖锐。“成天研究那些古籍残卷!现在招来怪事!“
祖父恍若未觉,直勾勾盯着神秘物件。他嘴角不自然抽动,忽然低笑出声:“天时地利...周家后继有人...“
此事需从祖父的特殊癖好说起。作为村里最后通晓古籍的风水师,他年轻时确有些独到见解。特殊年代那些罗盘铜铃尽数被毁后,有人见他连续三日在晒谷场画满星象图谱。
时代变迁后,祖父成为乡亲避之不及的“怪人“。他开始执着于祖坟位置,最极端时曾在雨季挖开七座祖坟,将先人遗骨装入陶瓮置于瀑布下,声称要“借自然之势“。次年山洪暴发,那些遗骨终究归于江河。
直到母亲有孕,祖父突然沉寂。后来才知他托人弄来药剂,整日蜷在祠堂研究那本残破典籍,执意要推算特殊时辰。
“七月半的黑箱子上门,不吉利!“祖母的哭喊惊醒众人。按本地习俗,这类物品需特定仪式请回,更遑论此物形制古朴,尾部还有模糊的鎏金古字。
父辈们正要动手搬移,祖父突然扑上前。老人爆发出惊人力量,手指扣入物件缝隙,“咔“地推开三寸。奇异香气顿时弥漫,混合着檀香与药材的气息压过了雨腥味。
大伯手中煤油灯“噼啪“爆出火星。摇曳光影里,众人窥见内里躺着穿古代嫁衣的人形,双手交叠腰腹,指甲染着朱红颜色。最离奇的是内部干燥异常,织金裙裾毫无水渍。
“保存完好的古物...“祖父颤抖的手悬在人形上方,“看这发髻形制,应是明晚期样式...“他指甲缝渗出暗色液体,在嫁衣上方凝成珠状,“这是特殊处理过的...“
当夜,祖父独自将物件移入祠堂西室。拆下雕花床板垫底,管首置了盏长明灯。从此那屋常年挂铜锁,钥匙用红绳系在祖父腰间。每月朔望之夜,可见他端着盛放脂粉的瓷碟进出。
村里渐生流言。豆腐坊阿婆说夜半听见祠堂飘出古调,调式古老得连村中长者都未曾听闻。守林人老张更称月夜见祖父在谷场与红影互动,描述时总含糊其辞。
我五岁时因妹妹出生搬去与祖父同住。初入西室便被浓烈异香呛得打喷嚏。漆黑箱子静立室中,前供四色鲜果,白烛泪在青砖积成脂块。
“阿远,来。“祖父从袖中摸出珍贵奶糖,抖开绣并蒂莲的红绸覆我头顶,“行个礼。“
懵懂孩童依样跪拜,额头触地时听见物件内传来轻响。起身时穿堂风掀开红绸,瞥见缝隙里露出金线绣纹,在烛火中泛着奇异光泽。
“好孩子。“祖父将糖塞进我嘴,枯掌抚过我发顶,“今日起教你识文断字。“
那本残破典籍成为启蒙读物。发黄纸页间朱批如凝血痕。十年间我学会观星象推节气,绘传统纹样镇宅,甚至能通过面相手相判读运势。十三岁那年观镜自照见凶兆,三日后果然坠崖断腿。
祖父临终那年秋燥异常。重阳后他开始对着物件自语,时而用古语吟唱戏曲,时而发出莫名轻笑。有次送饭撞见他正用南洋珍珠粉轻拭人形手指,动作轻柔如待易碎古瓷。
“阿远,看。“弥留之际祖父让我观他眉心。晨光中确有游丝般微光逸散——一束皎洁如月华,一束幽蓝似冷焰。正是典籍所述“阴阳离析“之相。
“其一,“祖父鹰爪般扣住我手腕,“我走后续用此物。“他喉间涌出暗色液体,“会有人来争...务必守住...“
“其二,“他指甲陷进我皮肉,异香骤然浓烈,“善待古物...护它周全...“
话音未落,祖父突望物件方向,浑浊眼瞳迸发异彩。松弛面颊泛起奇异红晕:“时辰到了...“最后一丝微光随即消散。
出殡日家人执意开箱,撬棍触及箱盖时异香暴涌,梁间飞燕惊惶四散。二十载光阴未损内物分毫,反添润泽之感,更凭空多出块刻着我生辰的羊脂玉璧。
“快合上!“我扑向箱盖时,祠堂外古槐无风自摇。山林间响起密集异响,似兽群奔袭又似硬物刮擦石面。
西室窗纸“嗤啦“破裂。回首瞥见苍白虚影掠过窗台,滴落液体在青砖蚀出浅坑。门外骤响纷乱脚步与金属拖曳声。
长明灯在此时骤然熄灭。最后的光影中,我清晰看见人形眼睫微颤,交叠双手已换成特殊手势——正是古籍记载的传统婚仪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