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凤阳花鼓

两人循声望去。

茶寮前的大树下,人头涌涌。

陆澜方才听到那边传来的歌声及音乐声,知道有人表演凤阳花鼓,便说道:“想看凤阳花鼓?走,去那边看。”

大树下,民众围成一个大圆圈。

急促的锣鼓声,响彻旷野。

陆澜拉着李琰,挤向人群。

那些衣衫褴褛的民众一见他们,马上闪出一条通道。

此两人衣着光鲜,必出自大户人家,又是从军队那边走来,谁也不敢招惹。

圆圈中心,站着一男一女。

女孩年约十六七岁,头扎蓝布巾,身穿补丁粗布衣,腰系彩带,身背花鼓,一身乞丐装扮。

陆澜见其脸色苍白,身材单薄,心下叹息,何须装扮,本身与乞丐何异?

男子年约二十,身着短褂、束腿裤,头戴破草帽,正用力敲打着小锣。

李琰好奇地看着这对男女,心中盼望他们的表演。

她自小深居府中,府门都少出,从没看过凤阳花鼓的表演。

皆因这种曲艺,表演者为流浪艺人,身份低微,自是不可进入韩国公的府邸表演。

“铛—铛—铛—铛铛铛!”

那男子猛击三声铜锣。

李琰吓得娇躯一颤,不由自主靠向陆澜。

陆澜扶着她,低声道:“此乃惊魂锣,表演开始。”

只见那男子女子沿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走七步,同时摇动鼓柄铜环。

陆澜暗暗点头,此乃踩罡步。

俗语有云,“一步探,二步看,三步四步保平安。”

此二人神色略带慌张,眼神游荡不定,表面为道教仪式,实为观察周遭环境,确认逃生路线。

在明初高压的统治之下,流浪艺人为了糊口,也是拿命去拼。

毕竟是针砭时弊,若被官府捉拿,罪名可不轻。

女子以拖长的悲腔念白开场:

“各位父老,您听我......”

“说家乡,道家乡,家乡年年遭灾殃。燕子衔泥空费力,羽毛打湿落淮江。东家卖田西卖屋,我家只剩鼓一双。背着鼓儿讨口粮,唱到老来泪汪汪。”

听到这些唱词,陆澜感慨万分。

这是凤阳花鼓核心的曲目《凤阳歌》,曲调悲怆,主要控诉移民的苦难。

这当然不是后世人熟悉的“说凤阳,道凤阳,风阳本是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大户人家卖骡马,小户人家卖儿郎;奴家没有儿郎卖,身背花鼓走四方。”

流传后世的唱词,乃清朝康熙年间,文人陆次云在其作品《湖壖杂记》中,才首次记载。

在洪武年间,谁敢唱“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

那是灭族大罪!

那艺人唱的,应是凤阳花鼓的最初唱词。

尽管唱词很隐晦,但曲调过于悲凉,细听之下,还是会发现端倪。

以“家乡”暗指凤阳,“燕子衔泥”隐喻移民徒劳垦荒,“淮江”点明地域。

李琰虽精通音律,可何曾听过如此悲凉的调子和唱词?

很快便身同感受,泪流满面。

陆澜也沉浸其中,心中暗暗将现代版的凤阳花鼓,与明朝版的作对比。

明朝的凤阳花鼓,以乞讨为根本目的,传统“三拍一停”的悲怆节奏,乐器仅有鼓、锣、镲。

现代的凤阳花鼓,乃舞台艺术,节奏被改编为欢快舞曲,加入二胡、电子合成器,甚至交响乐伴奏。

一刻钟后。

只见二人急速旋转身体,使鼓面彩带飞扬,同时脚步呈“之”字形后退。

陆澜暗暗点头,这是退鬼步,表面为杂耍炫技,实为观察退路,随时准备逃离。

艺术源于生活。

表演就要结束。

“铛铛铛—铛!”

那男子猛击铜锣,三短一长。

女子以拖长的哭腔唱出收尾词:“谢过爷娘赏口粮,鼓声歇罢泪千行......”

随后,两人反端铜锣,分开两边向观众讨要赏赐。

陆澜看着观众,零零散散的抛出一枚一枚的铜钱,心中暗自叹息。

洪武八年,朝廷发行“大明宝钞”,面值从一百文至一千文不等,规定“钞为法定货币,禁金银铜钱交易”。

但宝钞无小额面值(最低一百文),市井买卖需铜钱找零。

因而,民间的铜钱流通,屡禁不止。

很快,女子托着只有十多枚铜钱的铜锣,向李琰行礼。

李琰望着眼前女子,迟疑片刻。

她是千金小姐,没有带宝钞出门的习惯。

旁边的陆澜见状,忙伸手入怀中掏钱。

李琰却快速拿出荷包,取出六片金叶子,放入铜锣。

周围立刻响起一片惊叹声。

女子大惊失色,立刻下跪,惊慌道:“奴家绝不敢受,请夫人收回!”

李琰不知所措,喃喃道:“收下,收下。”

陆澜开口道:“夫人赏你,就收下吧。”

那女子双手高举铜锣,不断叩头,口中惊叫道:“不敢,不敢......”

那男子快速跑来,面带惊容,对陆澜李琰道:

“谢公子夫人赏赐,但我等贱民,不敢身怀金子,否则就是死罪。请夫人收回,若可怜我等,赏赐铜钱即可!”

陆澜顿时明白。

朝廷规定,“凡以金银交易,罪同私铸,捕至京,枭首示众”,一般百姓,家里连银子都没有,何来金子?

若被官府搜出,或者买东西时被人举报,那是死罪。

他伸手收回金叶子,从怀中掏出一叠一百文的宝钞,约十二三张。

他伸手刚想都放入铜锣,却猛然收回,迟疑片刻,抽出一张,放入铜锣中。

一百文宝钞,对周围面带饥色的民众,已是巨款,若给太多,恐怕会给这对流浪艺人招惹杀身之祸。

岂料,李琰一把夺过他手中那些宝钞,全部扔进铜锣。

那男子急忙跪在女子身旁,两人连连叩头称谢。

陆澜无奈地看了李琰一眼,对那男子说:“快走吧,当心!”

那男子顿时明白,立刻拉起女子,快速将钱财收入怀中,随后飞跑而去。

陆澜也急忙拉起李琰,朝军士那边走去。

一路上,李琰垂着头,闷闷不乐。

陆澜回头,见没人跟上来,才松了一口气。

刚才钱财外露,人群中若有亡命之徒,那就危险了。

也许,两里外的军士,震慑着心怀不轨之人,令他们不敢异动。

他侧头望向李琰,问道:“娘子,是你要听凤阳花鼓,怎听了反而郁郁寡欢?”

李琰的眉头轻轻蹙起,嘴角微微下拉,不悦道:“他们的表演很震撼,却不收妾身的钱!”

陆澜笑着解释他们不敢收金叶子的原因。

李琰听了,才松了一口气,原来这样。

她白了陆澜一眼:“那几张票子,给了他们就是,他们这么可怜,你却只抽出一张。”

陆澜苦笑:“我怕害了他们。”

李琰涉世不深,哪知世道险恶,她惊愕地望着陆澜,不明所以。

听了陆澜的解释,她惊慌地四下张望。

“外面,竟有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