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网事如烟

1998年的冬天,大连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童秋雨的脸。她裹紧那件穿了五年的藏青色呢子大衣,加快脚步往家赶。社区服务中心的工作并不忙,但她今天特意多整理了一会儿档案,为的是避开丈夫可能在家喝酒的时间。

推开家门,一股浓重的酒精味扑面而来。她的心沉了下去——张建军又喝醉了。啤酒瓶东倒西歪地散落在客厅地板上,丈夫歪在沙发上,鼾声如雷。三岁的女儿小草被吵醒了,正坐在小床上抽泣。

“妈妈,爸爸又打翻桌子了……”小草怯生生地说。

秋雨蹲下身抱住女儿,闻到她头发上残留的酒气,胃里一阵翻腾。这是第几次了?她记不清了。自从三年前张建军下岗后,酒精就成了他生活的全部。而她的生活,则变成了照顾醉鬼和孩子的无限循环。

“乖,今晚我们去姥姥家睡。”秋雨迅速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抱起女儿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母亲家就在同一个小区。六十平的老房子里,母亲已经准备好了热腾腾的晚饭。看着小草狼吞虎咽地吃着姥姥做的红烧鱼,秋雨的眼眶有些发热。

“他又打你了?”母亲瞥见她手腕上的淤青,声音压得很低。

秋雨摇摇头,不想在女儿面前讨论这个。

饭后,她把小草哄睡,坐在母亲那台老旧的联想电脑前。这是她唯一的逃避方式——上网聊天。

拨号上网的刺耳声音过后,秋雨熟练地进入新浪聊天室。屏幕上跳出一串串彩色文字,各种昵称在滚动:

[甜心]:有人陪我聊天吗?好无聊~

[流星雨]:今晚的月亮真圆啊!

[轻舞飞扬]:谁知道怎么设置Windows的屏保?

秋雨输入自己的昵称“海边飘雪”,立刻有几个陌生人搭讪。她机械地回应着,心思却飘得很远。直到一个叫“金陵客”的人发来私聊:

“飘雪,你的名字让我想起大连的海。”

秋雨的手指停在键盘上。大多数人都会问她是不是喜欢雪,或者是不是北方人。这个人的切入点有些不同。

“你怎么知道我在大连?”她回复。

“直觉。我在南京,从没看过海。想象中,冬天的海边飘雪应该很美。”

就这样,他们聊了起来。金陵客自称李子栋,36岁,离婚三年,在南京一家外贸公司做部门经理。秋雨没有透露太多自己的情况,只说是个普通的社区工作者。

凌晨两点,秋雨才依依不舍地告别聊天室。躺在床上,她回味着那些对话。李子栋谈吐文雅,知道契诃夫和村上春树,还会用颜文字:)。和张建军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

第二天晚上,秋雨迫不及待地又登录了聊天室。李子栋果然在等她。

“今天过得好吗?”他问。

秋雨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出了实话:“不好。丈夫喝醉了,我和女儿逃到了妈妈家。”

消息发出去后,她有些后悔。对一个陌生人说这些太冒失了。但李子栋的回复很快让她放松下来:

“我很抱歉听到这些。你有考虑过离开吗?”

就这样,他们开始了每晚的“约会”。在虚拟的聊天室里,秋雨找到了久违的被理解的感觉。李子栋从不催促她说什么,但每次都能恰到好处地接住她抛出的任何话题。一个月后,他们交换了电话号码。

“我想听听你的声音。”李子栋在电话里说。他的声音比想象中低沉,带着南方人特有的柔软尾音。

秋雨握着话筒的手微微发抖。她已经五年没有和丈夫以外的男人这样说话了。挂断电话后,她看着镜中的自己——29岁,眼角已经有了细纹,头发因为长期疏于打理而干枯分叉。这样的自己,凭什么吸引一个南京的白领?

1999年春天,张建军在一次醉酒后失足落水,被发现时已经没了呼吸。葬礼上,没人流泪。秋雨感到一种扭曲的解脱,随即又被罪恶感淹没。

那天晚上,她在电话里向李子栋倾诉了这种矛盾心理。

“这不是你的错。”李子栋说,“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

“你觉得我还能幸福吗?”秋雨问出了埋藏已久的问题。

“当然。我……我想见你。”

秋雨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们认识快半年了,从文字到声音,现在要走向现实了吗?

“五一假期,我可以去大连。”李子栋说,“如果你愿意的话。”

秋雨答应了。挂断电话后,她翻出积蓄,去美容院做了全套护理,又买了一条淡蓝色的连衣裙——李子栋说过喜欢蓝色。

五一前一周,李子栋突然打来电话,声音有些紧张:“秋雨,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我其实39岁了。”

秋雨愣住了。他一直说他36岁,比她大7岁。

“对不起,我怕你嫌我老。”李子栋的声音充满歉意,“如果你不想见了,我完全理解。”

秋雨沉默了很久。年龄重要吗?比起张建军的暴力,一个善意的谎言算什么?

“没关系,”她最终说,“我们还是见见面吧。”

五一当天,秋雨早早到了周水子机场。当广播宣布从南京来的航班降落时,她的手心全是汗。出口处人流涌动,她紧张地搜寻着可能的目标。

“秋雨?”

一个身材中等、穿着深灰色西装的男人站在她面前。他比想象中矮一些,眼角有深深的鱼尾纹,但眼睛很亮,正紧张地看着她。

“子栋?”秋雨试探地问。

男人笑了,露出一排不太整齐的牙齿:“是我。你比我想象中还要美。”

秋雨知道这是客套话,但还是红了脸。他们打车去酒店的路上,气氛有些尴尬。现实中的李子栋和电话里有些不同,更拘谨,也更真实。

在酒店前台登记时,秋雨无意中看到了李子栋的身份证——1957年出生——实岁42。又是一个谎言。她别过脸,假装没看见。

“饿了吗?”放好行李后,李子栋问,“听说大连的海鲜不错。”

他们去了附近一家海鲜酒楼。席间,李子栋谈起他在南京的生活,提到前妻时表情有些不自然。秋雨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你们……真的离婚了吗?”她直接问道。

李子栋的筷子停在半空,缓缓放下:“没有。但我们分居两年了,离婚是迟早的事。”

秋雨感到一阵眩晕。又一个谎言。她应该愤怒离席的,但奇怪的是,她发现自己并不特别惊讶。网络世界本就是由谎言构建的,不是吗?

“为什么骗我?”她问,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

李子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开始是怕你拒绝。后来……是不敢说。秋雨,我对你是真心的。”

这句话本该很可笑,但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出奇地真诚。秋雨想起张建军活着时从未给过她的温柔,心软了。

“给我看看你妻子的照片。”她说。

李子栋犹豫了一下,从钱包里取出一张合影:一个圆脸女人站在他身边微笑,看起来很和善。

“她叫林芳,是中学老师。”李子栋轻声说,“我们……合不来。”

秋雨看着照片,突然明白了什么:“她知道你来大连吗?”

“我说是出差。”李子栋承认道,随即急切地补充,“但我真的打算离婚!”

秋雨没有追问……

吃了海鲜,李子栋胃有点不舒服,秋雨问:“要紧吗?要不要去看看医生?”

李子栋轻描淡写地回答:“没关系,过一会就没事了。”

接下来的两天,他们像普通情侣一样游玩。在五虎公园的长椅上,李子栋第一次吻了她。他的嘴唇很软,带着淡淡的烟草味。秋雨闭上眼睛,暂时忘记了所有谎言。

“见见我妈妈吧。”第三天早上,秋雨提议,“还有小草。”

李子栋明显紧张起来,但还是答应了。

秋雨母亲家的小客厅里,气氛有些凝重。老太太上下打量着这个南方来的客人,目光锐利。

“听说你做外贸?收入怎么样?”母亲直截了当地问。

“妈!”秋雨尴尬地制止。

李子栋却坦然回答了所有问题,甚至主动提到了自己的婚姻状况。出乎秋雨意料,母亲听完后竟然对他态度缓和了。

“至少比张建军强。”母亲后来私下对秋雨说,“看得出他对你有心,只是年纪大了点。”

小草一开始躲在姥姥身后,但李子栋不知怎么哄得她开心,不到半小时,小姑娘就坐在他腿上玩他带来的南京雨花石了。

“你喜欢李叔叔吗?”晚上送李子栋回酒店后,秋雨问女儿。

小草点点头:“他会讲故事,还说要带我去南京看长江大桥!”

秋雨想,李子栋真的会离婚吗?即使离婚了,他会接受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吗?

离别前的最后一晚,李子栋抱着她说:“等我回去处理好一切,我们就结婚,好吗?我会对小草视如己出。”

秋雨没有回答,只是更紧地抱住了他。在内心深处,她既期待又恐惧这个承诺的实现。

李子栋回南京后,他们恢复了每晚的电话。但秋雨能感觉到他越来越心不在焉。有时电话响了很久他才接,背景音里隐约有女人的说话声。

五月中旬的一个晚上,秋雨忍不住打了过去。电话响了很久,终于被接起,却是一个女声:“喂?”

秋雨的心沉到谷底:“请问李子栋在吗?”

“他在厕所。你是哪位?”女人的声音警觉起来。

秋雨慌乱地挂断了电话。半小时后,李子栋打回来,声音急促:“秋雨,对不起,林芳接了电话……”

“她知道了吗?”秋雨颤抖着问。

“嗯。她看了我的手机……所有短信和通话记录……”

电话那头传来争吵声,然后是摔东西的声响。李子栋匆匆说了句“晚点联系”就挂断了。

那一晚,秋雨失眠了。她想象着南京那个家里正在发生的争吵,感到一种扭曲的快意和深深的愧疚。

天亮时,电话响了。

“我昨晚在城墙上坐了一夜。”李子栋的声音疲惫不堪,“林芳……她还是像往常一样给我煎了胃药。”

秋雨听出了他声音里的动摇:“你还爱她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十五年的婚姻……不是一句爱或不爱能说得清的。”

“我明白了。”秋雨轻声说,眼泪无声地滑落。

“不,秋雨,我……”

“照顾好自己。”她打断他,挂断了电话。

窗外,大连的海雾渐渐散去,阳光照在海面上,像撒了一把碎金。秋雨抱起熟睡的小草,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无论有没有李子栋,生活总要继续。

网事如烟,终究会散去的,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