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尺蠖 八
时间一天天过去，就像暖风吹过身体，悄无声息又实实在在。戴月每天的任务就是陪竹青玩耍。竹青的快乐很简单，就连戴月喝水打嗝了，他也能咧着嘴笑，戴月碰到某处，他也咧着嘴笑。
哪怕戴月什么都不做，只是坐在草地上，他还是那样冲着她笑。他永远就是这一种表情，戴月真想半夜去他床边看看他睡觉的时候是否也咧着嘴笑。她想着：算了，笑就笑吧，反正也没碍着我什么事。
竹青每天的生活很有规律，早上先去草地上跑一圈，跑累了就到河里游泳，游泳是他每日的必修课。这时候戴月就坐在河边吃瓜子，一袋瓜子吃得差不多了，竹青就上来了。
要说竹青的游泳技术不是一般的好，在水中，抬头吐气，双手向外滑动，再继续伸手入水埋头，吸气抱头，肘部向外滑动，加上腿部用力蹬，整个身体向上倾斜四十五度，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绝不拖泥带水。竹青像个专业运动员一样，还穿着一套游泳衣。
这个应该是竹青最贵的一套衣服了吧。有一次，戴月躺在草地上睡着了，等她醒来的时候，看见竹青漂在水面上一动不动，太阳斜照在竹青黑色的衣服上，仿佛蒸发着死亡的气息。戴月吓得不轻，在草地上急得跳起来，这下可怎么办啊？
都怪自己太大意了，怎么睡着了呢？她喊着竹青的名字，由于紧张，声音颤抖着发出像鸟的哀鸣。就在她声嘶力竭的时候，竹青在水里一跃而起，像只自如的游鱼。戴月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竹青就已经湿漉漉地站在她身
边，一脸惊恐地看着她。戴月赌气似的不理竹青。黄昏的天空与大地的灰色形成强烈的对比，从地里回家的人看见他们，指着他们的背影说：“看这小两口，又闹起来了。”
戴月更生气了，冲着这群人丢下一句话：“谁跟他是小两口？要嫁把你们的女儿嫁他好了，到时我给你们当伴娘！”正说笑的人，听到这句话依然没有生气，他们三三两两对着天空唱歌，在他们眼里，这只不过是一句玩笑话而已，没有谁会当真。
也许是竹青知道前一天戴月生气了，所以今天他游泳特别卖力，做了几个花样，还翻腾了几个自己所创的新动作。戴月始终板着脸，脸气鼓鼓地朝向一边。
竹青又一个猛子扎到河底去了，经过这么几次的惊吓，戴月对于他这样的高难度动作已经见怪不怪了。她在嘴里默念着：“一、二、三……”念到“三十”的时候，戴月仍未见竹青的头露出水面。
竹青从来没有过这么长时间的憋气，戴月心想。戴月心里一阵阵发慌，心里恨起自己来了：这关我什么事呢？又没有人要求我看着他，我又不是他什么人。此刻的自己仿佛就像人家的媳妇一样，什么事都要管着、关心着，竹青又没有表示出这方面的意思，只不过是单纯喜欢姐姐而已。
这种喜欢，就如喜欢猫、喜欢狗、喜欢松鼠、喜欢蚂蚁一样，这都是喜欢，也只是喜欢而已嘛。自己这会儿仿佛真是上纲上线要赶着做人家的媳妇儿似的。他只是一个智障而已，自己好歹是个高中生吧，自己再怎么样也喝了点墨水，怎么会对一个智障上心呢。
如果她做了一个智障的老婆，那岂不是要被别人给笑话死，到时她就真正的是个笑话了，她还有何颜面活在这个世界上？她一边轻贱着自己，一边转身要走。
这时候，竹青已经上岸了，他突然抓住戴月的手。一块亮闪闪的白色晶体包裹着水在她手心里“滴答”淌下。原来那些石头都是从这条河里捞出来的。她终于明白了那些石头的出处，就像一个人的出身一样，她来自贫穷之乡，最后依然归向贫穷之乡，贫穷就是她的宿命。
她看着这块石头，突然悲从中来。为何要让这么美丽的石头来到这个世界上呢？如果不能让它镶嵌在皇冠上或者是铺排在首饰店的天鹅绒上，只是放在那同样暗无天日的铁皮盒里，又有什么意思呢？那不如就让它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呢！她用力一掷，将石头狠狠地砸进河里去了。
而后，她的心情倒是愉快起来。她已经想通了，回家去吧。想明白以后，她冲着竹青笑了笑。竹青黯淡的眼神突然又重新明亮起来，好像是接触了不良灯泡后又重新接通了电源。走在回家的路上，戴月唱起歌来，空气中响彻着她清亮的嗓音，带着蜂蜜的甜味一起弥散在田野上。远处的房子里飘出了饭香味，他们寻着这味道回到了家。
“这怎么行？”贾梅听戴月说要走，赶紧停下手里的活儿，“你怎么能走呢？”“我怎么不能走啊？老在这里打扰你们，真的过意不去。”戴月看着身后一言不发的竹青，竹青的眼神飘忽起来，像是忍着好多的委屈而不能说，只能低头看自己的脚。
“是不是竹青欺负你啦？他要是敢欺负你，你就跟我说，看我不揍他！”说着贾梅就要抬手打他，她的手高高举起，却迟迟没有落下，眼神瞥向戴月。戴月走过来一把拦
下贾梅，握着贾梅的手：“贾姨，你误会了，竹青没有欺负我，是我自己想回家了。”戴月看着自己的那根受伤的手指，上面的疤痕颜色不像先前那么深了，结痂的地方也已经慢慢褪去。戴月知道这些天贾梅又是鸡又是鱼地给她补充蛋白质，希望她能够快点好起来。戴月转身回屋拿来一千元，对贾梅说：“这钱是为感谢你的照顾。 ”
贾梅说什么也不肯收，她说：“你的伤还没好呢，等伤全好了再说吧。”说着把钱又塞到戴月的衣服口袋里。无论贾梅怎么说也不行，戴月一定要把钱给贾梅，贾梅实在没办法，说：“这样吧，明天集市聚集，我们去趟街上吧，陪你散散心，如果你执意想走，等赶集回来再走也不迟。”
他们三个人起了个大早，趁着天还没亮就往集市方向走。说是集市，其实就是一些人在路边摆零零散散的摊位，更奇异的是，这个集市还可以以物换物，戴月恍惚回到某个说不清的年代里。贾梅边走边说：“这个村里的人本来就少，加上这几年出门打工的人也多，剩下的都是些老骨头啦。只要不吃大亏，能换的东西就换了，谁家没有个难处？”
人们看见贾梅领着个女孩，都点头微笑。戴月觉得这笑里隐藏的含义像山上的雪、河边的柳，总有那么点意味。贾梅也冲着认识的人回笑着，也回着大家的问话：“嗯，带孩子们出来逛逛。”
贾梅到每个摊都摸一摸，看一看，却并不急着买东西，像是在逛自家后花园一样，惬意、自在、悠闲。逛完了一圈之后，贾梅为戴月和竹青各买了一套衣服和一套洗漱用品，还买了大枣、桂圆、花生、莲子等食物。
回去的路上，戴月和竹青一边吃着大枣、桂圆等食物，一边嬉闹追逐彼此，他们像两只翩跹飞舞的蝴蝶，在蜿蜒的小路上来回穿梭。贾梅跟在他们后面，他们这快乐的情绪也感染了她。
她想：自己就这么一个孩子，孩子的父亲也早早撒手离去，自己带大一个孩子多不容易啊，更何况还是一个智商只有五岁的人。如果他是一个正常的孩子，能过着正常人的生活，她也不会这么焦虑，可是这一切都是她自己造成的。
竹青五岁的时候，发了一场高烧，她以为竹青能跟她一样，扛一扛就过去了，结果第二天到医院的时候，医生说脑袋已经烧坏了。她一直觉得对不起竹青，是自己没有照顾好他，他是无辜的。每当看到他晶莹剔透的眼神时，她的心就酸了。
她欠竹青的太多了。每个孩子都是天使，他们没有错，有错的都是成年人，不负责任地生下孩子。
再怎么样，他也是一条命，他也是一个人，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不是吗？
是的，她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哪怕他是个智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