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尺蠖 五
她在一家报刊亭买来当地的报纸。她像发现一处矿藏一样,因为五花八门的工作信息都藏匿其中,有一条信息引起了她的注意:
性别:女。
学历:高中。
要求:声音甜美,能说会道。
她逐字逐句一一对照自己,全中!特别是最后一条。从小人家就说她读书声音好听,富有磁性。磁性是什么?就是能把人吸引过来的一种力量,就像做买卖人的吆喝声,一个破锣嗓子怎么行呢,把人都吓跑了,还做什么生意?况且,工作要求中没有明确长相需求,从小她就与漂亮绝缘,人家夸她最多的就是懂事、文静,像个后缀词般再勉强加个聪明。
一阵窃喜后,她照着上面的电话打了过去,接电话的男子倒是很热情,介绍了工作性质就是接接电话、动动嘴皮子,关键是要把对方的保单拿下。原来是电话保险接听员。
戴月心里“咚 ”地跳了一下,像是有个东西往下坠去。接线员就接线员吧,总归是有个去处了,她心想。接着,她又小心翼翼地在心里撕开一道口子,慢慢把话往里塞:“有住的地方吗?”“有的,我们是包住的,但是不包吃。”男人的话从电话那边飘过来,一直飘进她的脑袋里。这个也可以吧,总比露宿街头好吧。戴月安慰着自己。“那我什么时候可以上班呢?”“现在就可以来啊……不过你要先交五百元押金。 ”
心里那根弦终于崩断了,在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中,连一点回音都没有。挂了电话的戴月,感觉头“嗡嗡”直响。她早该知道,天上没有馅饼会砸在她身上的。就她的出身而言,没有被当成一块破饼、烂饼扔掉,就是天大的恩赐了。还妄想什么呢?
终于,她又把已揉烂的报纸铺平展开,从角落里捡来一个砖块,自己像个雕塑一样坐在上面,看着报纸上的每一条招工启事。像挑一筐烂桃子一样,一家坐落在城郊的电子厂,被她捡了出来。问了两三个人后,她乘着“724”公交,一路颠簸来到了电子厂。
看到厂子的招牌上写着“天晴电子厂”,她盯着这几个字愣了半天,总觉得后背发凉,似乎有个人在她头顶上盯着她看。她觉得奇怪,怎么会有这么阴森恐怖的感觉呢?想了半天,终于看出玄机了。原来这几个字,是在大理石上雕刻的,又被涂抹上了黑色的粉,看起来多像墓碑上的字啊。站在阳光下,她哆嗦了一下。如果换成红色的字呢?她又多想了一法,结果还是不行,多像死人出礼簿上密匝匝的血红的
字。正想打退堂鼓时,一只手在她背后拍了她一下。她吓了一大跳,转过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女人已站在她的身后,女人是长条干瘦的身材,齐耳短发,穿着一件有些年代感的花衬衫、黑裤子和一双黑布鞋。老女人冲她一笑时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眼睛都陷进去了。身后渐落的夕阳,带着黄色的光晕,更添了分邪气。
老女人没有在意戴月的眼神,自顾自地说:“你是来找工作的吧。快进来吧。我们今天休息,厂里的人大多都出去了,只留下一个会计值班。幸亏你遇到我了,我带你进去吧。”说着就要扯戴月的背包。
“还是我自己来吧。”戴月捂着自己的背包说,“我自己可以的。”可是老女人根本不管这些:“没事,我有的是力气。你们小姑娘年纪轻,没干过重活儿,没有力气。”说着就扯下戴月的包,径直往厂里走去。“哎,哎,哎。”戴月跟在老女人的后面,样子就像是被一根绳子牵动的狗,也不知道去往哪里。
经过一番七拐八绕,在一排平房的第三间,老女人停下了,敲门而入,屋里的三个女人同时抬眼,六只眼睛一齐向门口望去,其中两个女人脸上的谄媚之色还没来得及收回,像被一只钉子钉住似的挂在脸上。“什么人?”坐在最里面的卷发女人对着老女人说。
老女人笑盈盈地凑上去:“慧会计,这是我们家侄女,手脚勤快得很。”戴月靠在门边上,像一个被安放在聚焦灯下的小丑,等待着被众人观看、嘲笑。卷发女人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你会什么呀?以前做过这活儿
吗?”戴月茫然地摇摇头。卷发女人皱着眉看了一眼老女人,老女人忙不迭地说:“娃什么都能学的。”卷发女人像是抓着什么把柄一样听到“学”字,赶紧说:“那就做个学徒吧。前三个月的学徒期没有工资,但包吃包住。从第四个月开始发你工资,以后加班还有加班费。去吧。”
戴月像只被驱逐的狗一样默默离开了。在关上门的一瞬间,她听到屋里的笑声。她想只能这样了,要不只能去做流浪狗了。
老女人姓贾,叫贾梅。贾梅告诉她:“这个厂是家服装加工厂,她们干的是流水线上的活儿。每个人只做一道工序:将两片布重叠,放在机器上过一遍针线。”说话间,贾梅就把床铺铺好了,又从外面打了一壶水,泡了一碗泡面。在等待的间隙,她们就把话聊开了。
这些天来,戴月见了多少白眼、冷眼、斜眼,这些目光刺在她的心上,又渗进她的皮肤里制成一件铠甲,让她反过来披在身上像个刺猬般见个人就拔出针去刺。没人了解她的胆怯与害怕,她像个卫士一样,守卫着自己的信仰,她只能咬着牙往前蹚。她怕一旦信仰坍塌,前面的路也就跟着不在了。此刻,她的信仰像处发炎的伤口,她却也只能努力地用一层皮把它包起来。
“你多大了?”贾梅的话音轻轻柔柔的,像极了这滞暖的灯光,灯光包裹着她的慈爱,“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呀?”从胸腔里出来的声音,夹杂着特有的音色,从她的嘴巴里冒出来时就是好听。不得不说,贾梅不仅是个循循善诱的引语
者,更是一个全神贯注的聆听者。在这个世界上,从没有一个人能够走进戴月的内心,那天晚上,她却觉得她与贾梅融为了一体。她相信,她的伤痛、她的难过,贾梅是一清二楚的,要不怎么在戴月叙述的时候,贾梅竟然哭得比她还凶?
戴月坐在电动缝纫机前,一种巨大的绝望感正向她气势汹汹地袭来。这绝望化成无数只蚂蚁,咬着她的手、脚、脑、心,使她浑身燥热。她看见呜呜作响的机器,心里的那股劲儿就先跑了,她像个走风漏气的气球一样,怎么拍都跳不起来。
知道两片布怎么拼接了,却又忘了踩脚下的开关。待启动按钮,看着“咔咔”跑动的针线,手上却又慌了。她觉得像牙齿一样的钢针,总在她手上滚动。她看着人家手脚并用,眼睛都不抬一下,顺手就在空中完成两块布片的交合,然后放在钢针下,整套动作像拉着孩子过马路一样的轻松。手脚像在偌大的布匹汇成的河流中欢快畅游。
宽大的车间空旷凉爽,戴月后背的汗却一阵接着一阵地流,像小溪涌浪似的,头也昏昏的,一度让戴月觉得自己没考上大学是对的,自己的智商肯定是有问题的。黑暗中她鼻子一酸,趁着没人偷偷在眼睛上抹了一把泪。
终于熬到吃饭时间了。一出车间门迎头就看到贾梅在等她。贾梅看着她的眼睛,立刻就明白了,拉着她说:“没关系,过两天就好了。”
吃饭时,戴月的碗里多了一个鸡腿,她刚要还回去,贾梅说:“我这两天发牙火了,咬不动这个,你帮我吃了吧。 ” 说完夹了一块豆腐放进嘴里。戴月看了看贾梅,心里暗暗发誓:等自己混好了,一定报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