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穷途 九
人与人之间的微妙就在于明明想得特别深，却还是可以照样平淡生活。苏洁就处于这样的状态，每天按时上下班，偶尔会有陈磊的影像在脑中一闪而过。
有时她在想，如果陈磊跟她道歉，他会有哪些说辞自我辩解呢？
经过一段时间的纠结，她想自己会在这个伤口上贴上创可贴，好好隐藏起来，不再撕开。
再后来，这样的设想在一次次落空下，她也能从容地对待生活，就像是一只飞过花丛的蝴蝶，最初可能吸到的是一朵带着苦味的花蜜，之后在时间的过滤下，这些味道终将消散无余。她以为他们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结束了，直到那天陈磊突然出现在苏洁家门口，一声不响地跟着她。
苏洁打开门，假装镇定，问他吃过了没。陈磊什么都没有回答，一把从身后抱住她。苏洁从他呼吸的气味判定他喝酒了。苏洁挣脱了他，换了鞋往厨房走去。陈磊跟着她去厨房，眼神发直。
苏洁倒了杯蜂蜜水递给他。陈磊没有接，苏洁的手在半空中举了半天。苏洁在等，等陈磊的辩解。陈磊一把抱过她，什么都没说。他们维持着拥抱的姿势，时间缓慢得像个伤员拖着分秒在走。苏洁被勒得都有些喘不过气，可她很享受与陈磊这样的亲密接触。
苏洁有洁癖，从未与人同居过，包括相处三年以上的前男友。以前为这事两人还争执过，但苏洁就是不同意。苏洁的前男友特别生气，经常拿这事说事： “为什么我们就不能住一起？” “身边有个人，我压抑。” “有个人在家里，多好。” “空气不流通。” “你就不想天天见到我吗？” “想啊，万一习惯了呢？”“习惯不是更好吗？” “万一哪天你不来了呢？”
苏洁怕牵手，更怕放手。小时候，爸妈还带她去过公园看老虎，一左一右牵着她的手。她就那样一蹦一跳地往前走，两个小辫子上下翻飞，就像两个被压弯的枝头，长满了幸福。后来另一只手就没有了。自从十周岁那年的生日会后，那个背影就一去不返，她再也没见过爸。因此以后出现的每一只手，她都不敢轻易去牵，她怕。
她不停地说服自己要醒过来，可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往里陷。这样的拥抱太过温柔，她久违了那么多年。父亲的、母亲的、前男友的……所有人的加起来都不及这个拥抱给她带来的温暖。多年后，她再也没有这样的感受。她回想起来，那温暖恍如虚幻的梦，如此不真实。
“你知道的。”陈磊冒出一句话，把苏洁拉回现实。
嗯，我知道，我都知道。苏洁在心里对自己说。
“我没有欺骗你。”陈磊把苏洁搂得更紧些。
“嗯，我就知道，是这样的，苏洁也是一样。”
“你知道，摄影对我来说，就像生命。”陈磊的话有些偏离主题。
苏洁记起陈磊曾经跟她说过，镜头下的任何事物都是有故事的。比如，三轮车后面挂着雪碧瓶做成的水壶；一场雨后泥泞小路上一只被丢弃的鞋；热闹街头一位老妇抱着售卖的母鸡；落叶遍地的小径上的一件外套……苏洁知道陈磊的追求。
“我需要一个平台，不想一辈子窝在一间小小的工作室里。”陈磊越说苏洁越心慌。
“你要好好的。忘了我吧。”陈磊松开苏洁，转身离开。
直到门“啪”的一声关上了，苏洁手里的杯子却依然悬在半空。外面的灯火次第登场，整个城市的夜生活炫目到夺人心魄，苏洁只感觉眼睛里一团漆黑，耳朵里一片寂静。她的手依从惯性，端起杯子，把那杯带有甜味的苦水一饮而尽。
苏母来的时候并没有事先通知苏洁。苏母一个大活人站在门口，倒是让苏洁惊吓不少。苏洁看到妈妈一路奔波却没有麻烦苏洁，就明白了这么多年来妈妈一个人的努力。她优雅如故不敢老去，一方面是为了苏洁，另一方面是为了自己。每周雷打不动的两次瑜伽、一次游泳，在他们那个小城，这样的女人并不多见。
苏母进屋半小时了，发现家里跟换套房子似的，里里外外被打扫如新。这么多天的雾霾仿佛已不见踪影。要不然怎么说一个人的气息会影响一个家呢。苏母来了，家里的每个角落都有她的味道，这让苏洁感到安心。
苏洁吃完晚饭，蜷缩在沙发上看电视。苏母洗完碗坐在她旁边，把苏洁的腿拉到自己怀里，拿指肚给她按摩。“你小时候在外可调皮了，晚上总是睡不好，不是惊吓得叫起来，就是半夜翻到床下。”“有这事吗？”
“可不是嘛，总是不能踏实睡觉。” “我就是这么一下一下地给你按摩，按着按着，你就睡着了。”
几天前，苏洁给家里打电话。敏感的苏母总觉得这孩子有心事。从小到大，苏洁都是报喜不报忧，凡事都藏在心里呢。苏母从她不经意的叹息声中就明白了闺女遇着事儿了。
“妈，你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你想回吗？”
刚毕业那会儿，苏母总是不放心苏洁一个人在外面，想让她回家，说财政局的工作都提前给她找好了，但苏洁死活不肯回去。苏洁心想不在外面闯荡一番，这学不是白上了吗？这下好了，算是闯荡一回了。
苏洁想了想，说想回。
苏母一边揉着她的腿，一边抬眼看她。 “还记得你第一次数学考试得多少分吗？” “肯定一百分呀！从小我就学习好。” “四十分。”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那次你拿着试卷不敢回家，最后我还是在家后面的林子里找到你的。” “还有这事？” “那时我气得浑身发颤，可还是忍着。我跟你说的唯一的一句就是‘正视自己的问题，不要逃避 ’。” “嗯。” “后来，你的每一门科目，我都做了份错题集。” “嗯。” “孩子啊，人人都会犯错，只要是把这些错题一一改正了，就好了。”
“嗯。” “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啊。”
“嗯，我明白。” “从小我就想把你当筹码，对你严格要求。后来，我突然想通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不该被谁捆绑住。你是无辜的。后来我不再纠结与你爸的关系，我也就豁然开朗了。”苏洁不吭声。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选择，咱不纠结。”苏洁看着母亲，感叹真是母女连心啊，自己心里在想什么怎么她都知道啊！ “你要是明白了这个道理，把这坎儿迈过去了，以后你的路会越走越宽。如果你还是想回去，那我算是白养你了。”
苏洁不出声地哭，感觉自己眼睛发胀。 “好了，别哭了，早点休息。明儿还要上班呢！” “可是我不高兴啊！” “世上的事，怎么可能件件都令你高兴呢？”
苏洁撤走双腿，把头埋进苏母的怀里。 “以后会好的，我保证。”苏妈像撸猫一样抚摸着苏洁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