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狮子村的池塘

杨德才出生的村庄叫狮子村。村里流传这里很久很久以前有两只狮王盘踞于此的故事。

有一年久逢灾旱,老天爷已经将近一年没有下过一场雨。村头的老榕树因为那场干旱死掉了,村里的溪流也都裂开手臂般大小的缝隙,山与山之间裂开了巨大的深渊。老百姓因为村里粮食紧缺,苦不堪言。

盘踞于此的两只狮王于是便和天庭的雨神谈了个条件,化身两座巨大山石为老百姓换来了风调雨顺。

后这两座山石中央慢慢形成了一个水洼,日换星移最后成为一口蓄下很多水的池塘。

远在天边的君主听得此闻,遂遂了百姓们的心愿,将该村子命名为狮子村。人们在山的最高处建造了一座寺庙,逢年过节便每家每户前去祈福。

准确来说,杨柏树的爷爷是1850年以后第一个驻扎于此的人,人们都把这称作开村人。开村人一般都逃不过承担村里苦运的结果,能量守恒定律在杨家身上便有了很好的体现。

杨德才的童年得益于足够踏实肯干的父亲庇佑,以及母亲无底线的溺爱。在那个几乎人人都饿过肚子的年代,杨德才实打实没在父母健在的时候饿过一次肚子。

杨柏树在1965年之后,膝下仍有两儿两女,还算幸福。杨柏树常年奔波于苦力劳作之中,休息时刻总少不了啄上几口自酿的香醇的米酒提升斗志,在丰收的季节也会小心翼翼地剥开自己重的并不算得上饱满的花生粒下酒。

杨德才的弟弟叫杨守义。杨守义虽比不上杨德才俊秀才气,但是长得和杨柏树一样健壮结实。

杨守义从小就不喜欢像哥哥那样舞笔弄墨,时不时就要和其他同学比划上两拳。打输了也只是擦干伤口流的血便默默回家练功,打赢了也会帮助被他打伤的对手包扎。

杨德才那大的妹妹叫杨雨,小的妹妹叫杨凌。杨雨这辈子和她的名字一样,像阴雨绵绵的天气。相比于杨雨的笨拙憨厚,杨凌则要显得狡猾很多。

杨雨和杨凌时常要下地干活。但是人们通常见到的场景是杨雨在地里弯着腰接受站着指挥她的杨凌的指导,时不时还要被杨凌训斥上几句。

杨雨倒也钝感力十足,她听不出自己妹妹对自己的暗讽,只是乐呵呵地傻笑。

杨雨也不如杨凌那般得到她们母亲的欣赏。有一次陆秀臻难得地去集市上采购农料,只给小女儿杨凌买回了一条花裙子。

杨凌开心地穿上美美的裙子后赶忙跑去找还在地里忙着采摘玉米的杨雨炫耀。路上撞上了隔壁村里的年轻人莫老二,杨凌像一只开了屏的孔雀般从容且羞赧地道了歉,直接把莫老二的少年魂勾走了。

到了玉米地,她顾不得杂草和闷热,将杨雨拉到空地上并转了一个圈。碎花粉的裙摆旋转扩散开来,杨雨看得入迷,不禁发出哇的惊叹。

杨凌得意极了,随机把撞到莫老二的事情也一并说了起来,她说那莫老二的眼神简直像看见了神仙姐姐一般。

杨雨这年17岁,她比杨凌大了一岁。杨雨也只是笑着说,她得赶紧去收拾玉米了,不然天色要晚又要被父母责怪了。

杨凌见父母正从不远处走来,随机挽着杨雨的手钻进玉米地里。

杨德才此时正在狮子村两个石头中间的鱼塘处闲逛。

他望眼看去,全是金黄的已经成熟的麦穗,平摊而辽阔的土地上洒满了金色的麦浪,稻香随着夏天的微风翻涌,连带鱼塘的水波也变得欢快有节奏地摇摆。

太阳总是东升西落,就像我们从出生到死亡。杨德才心里想着。

这是今天老师在课上教他们的物理知识,他自己展开了联想。

当其他同学在泥地里打滚,掏树上的鸟蛋,拿簸箕和稻谷捕鸟时,杨德才坐在石头屋附近的池塘边,躲进掏出了一个隐蔽去处的鱼草堆中,安静地捧着老舍的名著在阅读。

他尤其喜欢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练成的》,因为他十分敬佩里边的主人公——保尔柯察金的勇敢。

他从小就是一行玩伴中最胆小的那一个,很多人都嘲笑过他是胆小鬼。

杨德才有苦难言,自从自己的过失把弟弟晒死了之后——由于每次父亲觉得他鲁莽之时,总要重提起这血泪的教训。

他总是摆脱不了自责和恐惧。杨德才还记得,在那以后每次放学他都不敢自己一个人先回到家中,他害怕弟弟像梦里一样出现找他索命。

于是他总是会先绕路一圈,去逛逛狮子村的这个鱼塘。一个人呆坐在长满鱼草的池塘边看着夕阳发呆。这几乎成为了独属于自己的休闲时刻。

杨德才很喜欢这个鱼塘,他感觉这口鱼塘仿佛自己的老朋友一般。四下无人时,他会和鱼塘这个沉默的老朋友诉说他的豪情壮志。

他说他要当医生,要当教书育人的老师,要成为报效祖国的科学家。

他告诉老鱼塘这天又收到了情书,但他无心情爱。他热爱车辆技术,在大生产队时期,就成为了人人夸赞的不得多见的重型车车手。

杨德才在生产队时期领到了一份光荣的任务——开重型车。

这个时候他就会穿上他的白衬衫,将白衬衫扎进洗得发挥的黑色西裤中,再小心翼翼地爬上车辆的敞篷车座里。

杨德才娴熟地用手拨弄机器的发动机开关,小心翼翼、仔细地开着重型车在田间进行劳作。

人们都私底下说他臭美,但是人人又都羡慕他俊秀的长相实在和那一身行头把他衬托得格外耀眼。

杨德才一直没告诉别人,他只是如此之喜爱这辆让他父亲终于高看了他一眼的重型车。

从他接到生产队通知时起,他父亲终于难得地在饭桌上第一次开口称赞了他。

杨德才每每隆重登场,都不过是出于对重型车的尊重。重型车也时常抛锚,杨德才数学物理知识本就扎实,在一众人对抛了锚的重型车束手无策时,杨德才总是能轻而易举定位出问题。

有时候是发动机出了问题,杨德才便脱掉那身白衬衫交给一旁人拿着,便钻进机油与泥土混杂的车底修理起来。

有时候运气不好,也要修理上大半天。杨德才不吃不喝,直到机器重新启动为止。围观的重任便会为他鼓掌称赞。这是他一生当中最为轻松惬意的时光。

杨德才去老池塘的频率越来越频繁了。杨德才开始思考自己的未来了,此时的他不到二十岁,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杨德才有很多理想想要去实现。老池塘成为了杨德才最为要好的朋友。

弟弟杨守义依旧用双脚丈量着江湖,兄弟俩就这样一个朝九晚五,一个白天不见人影早上便没了踪迹。总之兄弟俩十天半个月才好不容易有个照面。

随着杨德才读的书越多,他越喜欢文字。他经常把名言警句用隽秀有力的钢笔字摘抄在他巴掌大的笔记本上。那时候高考还没有恢复,杨德才成绩是高中年级组常年第一,第二则是他的好朋友陆喜英。

今年已经是他们高中学年的最后一年,杨德才和他的同学们已经到了该抉择未来的时候,或者准确来说,是到了他们被未来选择时候。

班主任很是喜欢杨德才的文笔,他写的文章经常会被老师拿来全校朗读。有时还会张贴在学校那风吹雨打不知道沾了多少泥土的公布栏处,供全校的师生阅读。

杨德才这天很开心地一下课便跑到老池塘朋友边上,说今天被老师告知要推荐自己去当老师。

杨德才简直开心得说不出话,他第一个好消息便是跟这位沉默的老朋友分享。

夏日尾巴的微风要显得更加温柔,这让杨德才的心情大好。他小心翼翼地怀抱这个秘密,打算今晚就告诉杨柏树,自己要当上一名老师了。

杨德才心想,许是对着老池塘许下的三个愿望被听到了,老池塘便答应了他一个。他有时候也在心里自恋地分析,许是老池塘听了自己作的很多诗句,听见了自己的内心对文化传播的渴求,于是帮他选中了当老师的这个理想来实现。

杨德才陪着老池塘呆到太阳只在西边的山头留下火红的残影,才迈着轻快的步伐回到家中。

在进家门之前,他看到在门槛上静坐着抽焊烟的杨柏树。他还是那样沉默寡言,总像是六十岁的老人般了。杨德才心里想。

杨德才还是害羞于直接和父亲打中照面。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脚步不听使唤般的绕到了东面围挡的那面墙边,他放置自己弟弟的地方。

他看周围没人,于是虔诚地双膝跪地,弯腰双掌撑地,深深鞠了一躬。太阳完全西沉,萤火虫闪着亮光轻轻飞过。

杨德才第一次从死亡的洪流中直面被救赎的渴望。

杨德才起身拍了拍膝盖处的泥土,朝家门口走去。父亲已经不坐在门槛上了,正在猪圈里双手绕过身后交叉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即将生产的老母猪。

杨凌刚洗完及腰的秀发,正在窗台前搬着风摆弄着吹干。

大妹杨雨刚刚煮好了刚分到的米饭,此时正在一边烧着全家人洗漱的热水,一边洗着水池里绿油油的青菜。

这个年代,狮子村还没有通电。夕阳下山之后,人们便得点起煤油灯。

陆秀臻刚刚划了一根火柴,点燃更换上白色灯芯的煤油灯。她看见回来的杨德才,忙招呼杨德才快去洗漱,吃饭后好休息。

杨柏树从猪圈里出来了,他重新坐在门槛上,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

杨德才很多次都看到过杨柏树这样落寞的身影。杨德才觉得杨柏树自他懂事以来,越来越沉默了。

陆秀臻是个喜欢抱怨的女人,她时常埋怨杨柏树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有事了也没人帮衬一把。

陆秀臻总是回娘家抱怨杨柏树,连同她的大哥们见到杨柏树也渐渐没有了好脸色。

他们夫妻之间的共同话语也越来越少,杨柏树抽旱烟和喝酒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饭菜终于做好了。全家人围坐在桌前,这天连杨守义也难得地回来了。杨德才快要压不住心中的喜悦之情了。

他就着昏暗跳动的煤油灯光,佯装镇定地观察着每个人的深情。杨柏树小酌了几口酒后,杨德才开口了。

“今天我们老师和我说,毕业的时候他要推荐我去当老师。”

说完他急切地望向全家人,先是从杨柏树开始。陆秀臻即刻开心地把仅有两个的煎蛋夹到杨德才的碗里,连连夸赞到:

“我的儿子就是有出息,这下直接能吃上公家饭了”

杨德才自豪地咬了一口咸香的鸡蛋,像是想起什么,把剩下的鸡蛋分成了两份,夹到了两个妹妹碗里。

杨德才素来也偏爱杨凌,因为她平时也和他最是交谈甚好,于是把稍大的一块给了她。杨雨依旧钝感力十足地开心地祝贺杨德才。

杨柏树看了一眼这个大儿子。他先是又继续啄了一口酒,夹起鸡蛋放入陆秀臻的碗里,自己再夹起一根菜叶子吃了起来。最后他缓缓开口:

“你也是为我们争了一口气了。记住当了老师以后,一定要行得端坐得正。”

“这件事结果没有出来以前,你们先不要对外声张。”

全家人应和下来。这是杨柏树和杨德才一生中全家最为和谐安稳的一天。

杨守义也为自己这个书呆子哥哥感到开心,逗趣地说道:

“哥你老师眼光真毒,你也就合适吃这碗饭。干别的你胆子那么小还真不太行。”

杨德才也不生气,全家都开心地笑了。杨柏树也少见地咧开嘴笑了,漏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这天晚上,杨柏树抱着陆秀臻。像是又回到了新婚那会。

杨柏树这辈子没有责备过陆秀臻,哪怕今天她的兄长当着众人的面嘲笑他势单力薄照顾不好妻儿,嘲笑他克死了自己的父亲奶奶和孩子。他也只是把这些苦闷压在心中。

杨德才今天带回的消息,缓解了杨柏树一直以来对他将来如何裹腹的担心。

杨柏树近来干活越来越力不从心了,时不时会突然头痛欲裂。

每次头痛一来,他就会猛喝上几口烈酒,吸上几口烟,以此来暂时麻痹住自己的痛感。杨柏树不再买平时常买的中等烟,而是自己种起了一小块的烟苗以减少烟丝的开支。

当天夜里,杨柏树养了快十年的老母猪生下了最后一批猪仔。

人们都说母猪下崽人们是万万靠近不得的,因为护犊心切她们会识别不出自己的主人便会下死口攻击。

但是照顾了她十年的这只老母猪不会,她在生产时,看到在一旁沉默地帮她烧艾草驱蚊,用蒲扇帮她轻轻赶走蚊子和纳凉的杨柏树。

这只老母猪,是杨柏树求娶陆秀臻作为彩礼送出的那只老母猪的女儿。

老母猪一共生了4只猪仔,但是在天亮之前无缘无故死去了一只。老母猪守在死去的孩子身边,低沉的目光盯着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孩子。

杨柏树一夜未眠地守着。在老母猪生产完毕之后,他打来清凉的井水,拿上他的一件旧衣服,轻轻帮老母猪擦拭发热的身体为她降温。

杨柏树轻轻把死去的孩子拿走了。用芭蕉叶将它的尸体包裹起来,放在小儿子被晒死的那面墙下。

随着太阳升起,气温又升高了起来,绿色的大头苍蝇和黑色的苍蝇覆盖满了被包裹的小猪幼崽。

杨德才睡了一个很安稳的觉。杨柏树总是这样,自己默默守护自己的妻儿。

杨柏树交代好杨德才去上学的时候顺便奖小猪的尸体丢进那口池塘里喂鱼。杨德才照做了,他很开心去上学之前能见一面老池塘朋友。

杨柏树走到池塘边时,小心翼翼将芭蕉叶连同小猪仔一起放入池塘中。不一会就有很多嘴馋的小鱼兴奋地围绕着这难得又新鲜的食物。

杨柏树今天没有和鱼塘说话,他开心得向着学校走去。不知何时,南边一大片黑压压的乌云飘来,像是要把整个村庄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