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醉仙酿

酒坊后院,七八个工人围成一圈,目光在张领军和秦雨桐之间来回游移。清晨的阳光穿过梨树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照不散这凝重的气氛。

秦雨桐站在张领军身侧,背挺得笔直,脸上保持着礼貌的微笑,但张领军能看到她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发抖。

“赵叔,”张领军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秦研究员是省里来的专家,她外公是秦远山大师。”

“我管她外公是谁!”老赵唾沫星子飞溅,“女人进酒坊,这是要坏风水的!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规矩是人定的。”张领军打断他,“酒坊再这样下去,不出三个月就得关门。你们是想守着规矩饿死,还是试试新路子?”

工人们面面相觑。老李咳嗽一声:“老板,不是我们顽固。只是这七星曲失传多少年了,凭一个小姑娘—”

“我能帮忙。”秦雨桐突然开口,声音清亮,“我在实验室做过微生物培养,也研究过多种传统酒曲。张师傅,能让我看看你们现在的酒曲吗?”

张领军点头,带她走向酒坊角落的一间小屋。推开门,一股混合着粮食与草药气息的温热空气扑面而来。屋内架子上摆满竹匾,里面铺着正在发酵的酒曲,表面覆盖着一层淡黄色的菌丝。

秦雨桐眼睛一亮,像见到宝贝似的凑近观察,甚至不怕脏地用手指沾了一点放在鼻前轻嗅。

“这是用乌蒙山特有大麦和三十六种草药制作的吧?”她转向张领军,“我能感觉到肉桂、当归、甘草的气息...但缺少了几味关键的。”

张领军挑眉:“你鼻子很灵。”

“我在云南跟彝族老师傅学过辨香。”秦雨桐微笑,“不过你们的发酵温度可能偏高了一点,菌丝颜色显示有些过熟了。”

老赵在后面冷哼:“黄毛丫头懂什么!我们张家酿了几辈子酒—”

“赵叔,”张领军沉下脸,“去准备今天的蒸粮吧。”

等老赵不情愿地离开,秦雨桐轻声道:“对不起,我给你添麻烦了。”

张领军摇头:“酒坊我说了算。来,给你看样东西。”

他带秦雨桐来到后院一口古井旁,从井壁上取下一块长满青苔的砖石。砖后藏着一个油纸包,打开后是几页发黄的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配方和工序。

“七星曲残方。”张领军小心地展开纸张,“我爷爷留下的,但缺了两种草药和具体的培养方法。”

秦雨桐屏住呼吸,轻轻接过纸页。阳光透过薄纸,映出上面褪色的字迹。“这太珍贵了...”她声音发颤,“我能拍照记录吗?我保证绝不外泄。”

张领军点头:“我们一起复原它。”

就这样,云岭酒坊开始了前所未有的实验。秦雨桐在酒坊角落搭起简易工作台,摆满了她从城里带来的仪器—pH试纸、温度计、显微镜。张领军则负责采集乌蒙山各处的草药和泉水。

最初几天,两人配合得磕磕绊绊。张领军坚持传统方法,而秦雨桐总想加入现代技术。

“酒曲发酵需要三天三夜不间断照看,“张领军第五次拒绝秦雨桐提议使用恒温箱时终于忍不住了,“不是你们实验室里按个按钮那么简单!”

“但恒温能保证菌种纯度—”

“酒是有灵性的!”张领军拍桌而起,“它不是试管里的化学物质!你们这些人总想把一切都变成数字和机器!”

秦雨桐也站了起来,脸颊因激动而泛红:“张师傅,我尊重传统,但科学能帮助传统走得更远!您祖父若有机会用显微镜观察菌种,他一定—”

“别提我祖父!”张领军怒吼,一把扫落桌上的试管架。玻璃碎裂声让整个酒坊瞬间安静。工人们从各处投来惊愕的目光。

秦雨桐咬住下唇,眼中闪过一丝受伤,但很快又坚定起来:“好,我们各做各的。您用您的方法,我用我的。一周后看结果。”

张领军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那天晚上,张领军独自在酒窖里喝闷酒。父亲去世后,他第一次感到如此迷茫。月光透过小窗照在陶坛上,映出幽幽青光。他抚摸着坛身上的“醉仙酿”三个字,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嘱托:“领军,酒坊可以小,但不能没有魂...”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张领军抬头,看见秦雨桐站在门口,月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

“对不起,我不该那么大声。”她轻声说,手里捧着一个小陶罐,“这是我按古法做的试验品...想请您尝尝。”

张领军沉默片刻,招手示意她进来。秦雨桐跪坐在他对面,打开陶罐。一股奇特的酒香飘出,既有传统的醇厚,又带着一丝清新的果香。

“我加入了山洞里采的蓝青苔和野山楂,“秦雨桐小心地倒出一小杯,“按照石壁上七星图的顺序培养的。“

张领军接过酒杯,先观色,再闻香,最后抿了一小口。酒液在舌尖绽放,先是熟悉的乌蒙山草药气息,随后竟浮现出他童年记忆中的味道—母亲院里的梨花蜜。

“这...”他惊讶地看着杯中酒,“怎么会有梨花香?”

秦雨桐眼睛亮了起来:“您尝出来了?我在想,既然秘方中提到七步之内必有灵草,我就采集了泉眼七步内所有的植物,包括那株野生梨树的落花。”

张领军又喝了一口,闭上眼睛。这次他尝到了更多—山雾的清凉,春泥的芬芳,甚至有一丝雨后青石的矿物感。这酒里有整个乌蒙山的灵魂。

“你是怎么...”他睁开眼,发现秦雨桐正专注地看着他,月光下她的眼睛像两泓清泉。

“我外公说,好酒是天地人的和谐。”她轻声说,“我只不过是把科学当作认识这种和谐的工具。”

张领军长叹一口气:“明天...把你的显微镜拿来吧。”

第二天清晨,酒坊工人们惊讶地看到,老板和城里姑娘头挨着头,在一台奇怪的仪器前观察着什么,时而低声交谈,时而争论不休。老赵摇头走开,嘟囔着“世道变了”,但没人再敢说什么。

就这样,在不断的试验—失败—再试验中,七天过去了。第八天黎明,张领军和秦雨桐红着眼睛从实验室出来,手里捧着一块散发着奇异香气的酒曲。

“成了!”秦雨桐欢呼,不顾形象地跳了起来,“pH值完美!菌丝分布均匀!”

张领军脸上也露出罕见的笑容:“颜色和气味都跟爷爷描述的一模一样。”

工人们围拢过来,好奇地观察这块传说中的“七星曲”。连老赵也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比他见过的任何酒曲都要完美。

“接下来就是酿酒了。”张领军摩拳擦掌,“按祖传的春曲、夏酵、秋藏、冬饮的规矩...”

“等等,”秦雨桐打断他,“我能问问为什么一定要按这个时序吗?”

张领军皱眉:“祖祖辈辈都这么做的。”

“但一定有科学道理。”秦雨桐拿出笔记本,“春季温湿度适合制曲,夏季高温加速发酵,秋季凉爽利于陈化,冬季...”她突然恍然大悟,“冬季气温低,酒液澄清度高,口感更纯净!”

张领军愣住了。这些工序他从小做到大,却从未想过背后的原理。

“所以如果我们能控制这些条件,“秦雨桐兴奋地说,“就不必受季节限制,随时都能酿出好酒!”

“不行!”张领军斩钉截铁,“酒是天地精华,必须顺应四时。这是根本!”

眼看又要起争执,老李赶紧打圆场:“老板,要不这样—咱们一部分按古法四季酿,一部分试试秦姑娘的法子?”

张领军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日子,酒坊前所未有地忙碌。张领军带领工人按传统方法酿造“醉仙酿”,而秦雨桐则尝试用现代控温技术加速“杜鹃红”的生产。两种理念在同一个屋檐下碰撞、融合,竟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

秦雨桐将祖传口诀翻译成温度、湿度、pH值等参数,张领军则教会她如何“倾听”酒的声音—通过气泡的大小、酒花的形态来判断发酵状态。他们发现,那些看似迷信的传统禁忌,很多都有深刻的科学依据。

“酿酒不见血不是因为鬼神,”秦雨桐某天恍然大悟,“是因为血腥气会吸引杂菌!”

张领军点头:“老祖宗不懂微生物,但他们知道那样酒会坏。”

一个月后,第一批试验酒出窖了。张领军酿的“醉仙酿”醇厚绵长,而秦雨桐改良的“杜鹃红“则清冽甘爽。更令人惊喜的是,他们将两种工艺结合的“新醉仙酿”,兼具了两者的优点,还意外产生了独特的蓝莓风味—来自那些神秘的蓝青苔。

“这酒...”张领军品尝时几乎说不出话来,“比我父亲酿的还要好。”

秦雨桐眼中闪着泪光:“是乌蒙山和张家祖辈的智慧,我只是帮了一点小忙。”

就在这时,酒坊外传来汽车喇叭声。一个穿着考究西装的中年男子走进院子,身后跟着几个提着礼品盒的随从。

“张老板!久仰大名啊!”男子笑容满面地伸出手,“我是省城酒业集团的周明远,听说您这儿出了新品,特来拜访!”

张领军握手时感到一丝不适—这人掌心太软太湿,像泡发的馒头。

周总环顾酒坊,目光在秦雨桐身上停留了几秒:“这位是?”

“秦雨桐,民俗研究员。”秦雨桐简短地自我介绍。

“啊!秦远山大师的外孙女!”周总夸张地惊呼,“幸会幸会!我收藏了您外公的全套著作!”

秦雨桐微微皱眉,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感到疑惑。

周总转向张领军,笑容可掬:“张老板,我听说您复原了失传的七星曲?太了不起了!我们集团对传统工艺非常重视,想跟您谈个合作...”

张领军警觉起来:“什么合作?”

“我们出资收购云岭酒坊,保留您的品牌和工艺,您做技术总监,年薪这个数。“周总比了个手势,“当然,秘方要归集团所有。”

酒坊一片寂静。工人们停下手中的活,紧张地看着张领军。

“不卖。”张领军干脆利落地回答。

周总笑容僵了一下:“张老板,别急着拒绝。您这小酒坊一年能挣多少?我们—”

“我说了,不卖。”张领军声音冷了下来,“酒坊是祖业,秘方是非卖品。”

周总脸上的笑容像面具一样慢慢剥落:“张老板,现在是什么年代了?单打独斗活不下去的。您考虑清楚,我下周再来。”

他转身离开前,意味深长地看了秦雨桐一眼:“秦小姐,有兴趣可以来省城找我。我们对您的研究...很感兴趣。”

等周总的车扬尘而去,秦雨桐担忧地说:“这人来者不善。张师傅,您要小心。”

张领军哼了一声:“这种商人我见多了。酒坊百年风雨都过来了,不怕他。”

然而,三天后,坏消息接踵而至。先是县里的经销商突然拒绝进货,然后是酒坊的两个年轻工人不辞而别,最后连供水都出了问题—山泉水管莫名其妙被堵了。

“是那个周总搞的鬼!”老赵愤怒地拍桌,“我侄子在他厂里干活,听说他放话要让云岭酒坊三个月内关门!”

张领军面色阴沉,却一言不发。秦雨桐看着他紧握的拳头,知道他内心远没有表面那么平静。

当晚,县里打来电话,邀请云岭酒坊参加下个月的旅游文化节,说有省里领导要来。

“机会来了!”秦雨桐跳起来,“我们可以借机打响品牌,直接面对消费者!”

张领军却没有她那么乐观:“参展要钱,我们...”

“我有积蓄。”秦雨桐打断他,“就当投资。”

张领军抬头看她,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为什么帮我们?”

秦雨桐沉默片刻,轻声道:“因为我外公的笔记里写着,云岭酒坊的酒,让他想起家乡的味道。”她笑了笑,“而且...我喜欢这里。喜欢看您谈起酿酒时眼里的光。”

张领军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说了一句:“谢谢。”

文化节前两周,酒坊全员加班加点。秦雨桐设计了一套融合民族元素与现代审美的包装,张领军则严格把控每一批酒的品质。他们决定主打两款产品—完全按古法酿造的“醉仙酿”限量版,和改良后的“杜鹃红”大众款。

文化节当天,乌蒙县广场人头攒动。云岭酒坊的摊位并不起眼,但秦雨桐想了个妙招—她穿着苗族服饰,用传统的牛角杯给路人品酒,同时讲述乌蒙山酿酒传说。张领军则难得地穿上民族服装,现场演示古法酿酒技艺。

“这是用乌蒙山酒仙洞泉水酿造的杜鹃红,”秦雨桐向围观的人群介绍,“按照失传的七星曲工艺..……”

很快,他们的摊位前就排起了长队。人们被酒的独特风味和背后的故事吸引,更被这对“传统酿酒师与美女学者”的组合所打动。当地媒体记者也闻讯赶来。

“三百年的酿酒历史?失传秘方重现?”记者兴奋地记录,“这绝对是文化节的亮点!”

傍晚盘点时,他们带去的酒全部售罄,还接到了十几家民宿和饭店的订单。更令人惊喜的是,省电视台决定将云岭酒坊作为传统文化复兴的典型进行专题报道。

回酒坊的路上,工人们兴高采烈地唱着山歌。张领军和秦雨桐走在最后,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们成功了。”秦雨桐轻声说。

张领军点头,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陶罐:“给你的。”

秦雨桐打开盖子,闻到一股熟悉而陌生的酒香—是“新醉仙酿”,但又有些不同,更加柔和,带着淡淡的花香。

“我单独酿的一小坛,”张领军有些局促,“加入了...你喜欢的梨花。”

秦雨桐眼眶突然红了。她小心地抿了一口,笑了:“这就是乌蒙山的味道吗?”

张领军看着她被夕阳染红的脸庞,轻声道:“不,这是...你的味道。”

两人相视而笑,谁也没注意到,广场角落,周总正阴沉着脸注视着这一切,手中的电话里传来一个冷酷的声音:“查清楚那个女的底细。还有,不管用什么手段,我要拿到七星曲的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