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时代背景
从公元前770年周平王东迁洛邑(今河南省洛阳市)到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统一中国,在中国历史上,这一时段被称作“东周”。不过,对于这烽火连天的五百多年,其实还有一个更响亮、更为人们所熟知的名字——春秋战国时代[2]。春秋时期,由于周天子王权的衰落,各国诸侯竞相崛起、图谋争霸,国家由统一走向分裂。战国时代,经过诸侯割据和连年的兼并战争,历史的潮流又从分裂逐渐趋向统一,商鞅就活跃在这一时期的历史舞台上。
当我们今天回望历史,那无疑是一个最坏的年代。
随着西周统治秩序的式微,没落的周天子傀儡般顶着天下共主的虚名,日益丧失了实际的政治权力和权威。在这个礼崩乐坏的过程中,旧的社会秩序土崩瓦解,王朝的统治支离破碎,随之而起的,是诸侯国内部的卿大夫专权与下层民众的反抗,各国政权在剧烈的内部斗争中陆续更迭。与此同时,在各诸侯国之间,相互的征伐更是紧锣密鼓、接连不断。从繻葛之战的郑庄公一度“小霸”,到齐桓公尊王攘夷,霸业初成,中原地区晋、楚对峙,南方则是吴、越争霸,各诸侯国都想趁此重新洗牌之机独占鳌头、称雄天下。西周建国之时,为了拱卫王朝而分封的数百个诸侯国,经过这三百年的扫荡,绝大多数已是山河破碎,到战国时,只剩下韩、赵、魏、齐、楚、秦、燕七个大国以及若干依存于他们的小国附庸。
“战国”一词原指连年进行兼并战争的韩、赵、魏、齐、楚、秦、燕七大强国,其作为时代之称,是始于西汉末年刘向编汇的《战国策》[3]。这个名称十分准确地总结、概括了七大强国攻城略地、相互兼并的时代特征,而此时,战争的目的和性质也从春秋时代的争夺霸权转变为兼并土地。
春秋时代虽然战事频繁,但其兵戎相见的方式,北方主要以车战为主,南方主要为舟船战,军队也多由贵族及低级贵族“国人”组成。车阵会战时,一旦被敌方战车攻破战阵,军队便很难重整旗鼓,因此,这种贵族战争卷入的国家虽多,但规模相对较小,持续时间也比较短。进入战国时代,随着生产技术的进步,不但制造出了锋利的铁质兵器,还发明了远程射杀武器——杀人于百步之外的弩,而政治、经济制度的革新又使各国兵员大增,如郡县征兵制度的实行使普通农民成为战争的主力军,军队人数动辄几十万,甚至达百万之多,战争方式也由原来的车阵战转变为大规模的步兵野战和包围战。于是,战争的时间旷日持久,战争的规模和剧烈程度日益加剧,直至达到空前惨烈的地步:“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率土地而食人肉”。[4]华阳之战、伊阙之战、马陵之战、函谷关之战,一场战役的死伤人数就多达惊人的数字。更有甚者,长平之战,秦将白起竟然下令活埋了四十万赵军俘虏[5]。那已经束手就擒的四十万赵军是四十万个曾经鲜活的生命,是母亲的儿子、妻子的丈夫和孩子的父亲,就这样顷刻间在翻飞的黄土中被全部坑杀。当战争的滔滔巨浪席卷而来,强权遮蔽了人类善性的光辉,生命卑贱得如同草芥,脆弱得如同枯枝,轻飘得如同风中飞絮,“福轻乎羽”而“祸重乎地”,危险得像是时刻行走于神箭手“羿”的弓箭射程之内[6]。“篡盗之人,列为侯王;诈谲之国,兴立为强。是以传相放效,后生师之,遂相吞灭,并大兼小,暴师经岁,流血满野,父子不相亲,兄弟不相安,夫妇离散,莫保其命”[7],良知、正义,甚至是骨肉之间的血脉亲情,无不被唯利是图的强权政治肆意践踏,经年累月,无休无止地进行着惨无人道的杀戮和劫掠。战火纷飞、生灵涂炭,这是一个何等残酷、血腥的乱世人间。
但与此同时,凝眸历史,我们却不得不说,那无疑也是一个最好的时代。
首先,社会的巨大动荡带来了思想的极大解放。
春秋以前,上天决定人事的神本思想笼罩着整个社会。当周人在殷商故地建立起自己的统治,反思殷人对上天的虔诚供奉和上天最终对殷人的抛弃,周人已经得出“天命靡常”的理性之思。西周后期,周人的血缘宗法制度在天灾人祸的交加中行将崩溃,人间的社会秩序再次陷入极度的纷争和紊乱:早在春秋初年,郑庄公就出兵大败周天子,周王室的权力已为诸侯国所颠覆;春秋末期,三家分晋、田氏代齐,诸侯的大权又接二连三地被卿大夫篡夺。而此间,下层民众推翻执政官的统治,驱逐甚至弑杀国君的事件时有发生。“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8],往昔不可一世的旧贵族纷纷衰败、消失,被出身贫贱者替代;昨日的一国之君今天则被迫逃奔异国,江山社稷顷刻间就换了主人。当时的人们这样描述他们的时代:“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9]百川都沸腾了,山峰也崩塌了,高耸的堤岸变成了山谷,幽深的山谷瞬间成为崛起的山陵。在血与火的洗礼中,天翻地覆的现实世界动摇了上天的权威,人们质疑、进而是产生了对天道绝对神圣性的否定,不再把自身的命运归结为鬼神的意志,而是在天人关系中凸显人的力量。
据《左传》记载,昭公十八年,即公元前524年,夏五月,大火星在黄昏时出现。按照当时的传统观念,“天事恒象”[10],天上发生的事昭示着人间的吉凶,鲁国的大夫梓慎说,七天之内也许就要发生火灾了。果然,风越来越大,宋、卫、陈、郑四国都起了火,大火给国家造成了严重的损失。其实,四国将发生火灾这件事,郑国的大夫裨灶在上一年就根据天象做出了预言,并说用宝物祭祀即可免除灾难,但他的建议被郑卿子产拒绝了。火灾过后,裨灶又站出来声称,如果不听从他的话向上天祈祷,郑国将再次发生灭顶的大火。当郑国人纷纷请求用玉瓒祭天时,子产断然拒绝道:“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何以知之?”[11]天道远,人道近,这两者并不相关,怎么能从天道而知人道?子产在关乎国家命运的紧要关头毅然抛弃传统观念,坚持不行祭祀,此后,郑国也并未再次起火。
在子产之前,周内史叔兴曾在与宋襄公的问答中简明扼要地说:“吉凶由人。”[12]挣脱了天命鬼神的束缚,神在暮色中沉沦,人的意志与力量随之积蓄、迸发。这一思想的极大解放、人性与理性的张扬辉映于历史,最终孕育出士人崛起和百家争鸣的恢宏篇章。
其次,政局的大重组为个人发展开辟了广阔的空间。
无论是争霸还是兼并,无论是内政还是外交,“夫争天下者,必先争人”[13]。要想在政治格局的重组中脱颖而出、力克群雄,延揽人才对于各国来说,无疑都是最重要的。因为一切竞争,说到底都是人才、智力和谋略的角逐。定公曾经问孔子:“一言而可以兴邦,有诸?”“一言而丧邦,有诸?”[14]那时候,得一人、失一言确实常常足以或兴邦救国,或丧权辱国。
春秋末年,晋卿智伯联合韩、魏的军队一起攻打赵襄子。智伯联军围困晋阳城,久攻而不克,便掘开晋水灌城。晋阳城内“巢居而处,悬釜而炊,财食将尽,士卒病羸”,人们只能在高处搭巢居住,悬挂着锅做饭,粮食紧缺,士兵病弱不堪。赵襄子迫于无奈,准备投降。此时,他的谋臣张孟谈挺身而出,用离间计策反韩、魏两国。智伯的谋士智过对此有所察觉,提醒智伯注意防范,智伯却不以为然。结果,张孟谈的离间计致使韩、魏的军队阵前倒戈,赵襄子反败为胜;智伯则因错失智过的良言而身死、国亡、地分,被天下人耻笑 [15]。
“六国之时,贤才之臣,入楚楚重,出齐齐轻,为赵赵完,畔魏魏丧”[16],所以,能臣贤士被各国视为最宝贵的财富:楚国的王孙圉说,观射父、左史倚相等大臣比稀世美玉“白珩”还要珍贵,是真正的“国之宝也”[17];齐威王说:“吾臣有檀子者,使守南城,则楚人不敢为寇东取,泗上十二诸侯皆来朝。吾臣有朌子者,使守高唐,则赵人不敢东渔于河。吾吏有黔夫者,使守徐州,则燕人祭北门,赵人祭西门,徙而从者七千余家。吾臣有种首者,使备盗贼,则道不拾遗。将以照千里,岂特十二乘哉!”[18]檀子、朌子、黔夫、种首这些人才,才是齐国光照千里的明珠珍宝。
一方面,较之于和平时期,在多元竞争的动荡年代里,国家和统治者对人才和智力的需求更为迫切,各诸侯国招贤纳士、豢养门客成风,如齐国的孟尝君、魏国的信陵君、楚国的春申君以及赵国的平原君,战国四公子的门客均超过千人。另一方面,西秦东齐、南楚北燕,众多的诸侯国林立,也使得士人可以纵横驰骋于列国之间合纵连横,游说诸侯,朝秦而暮楚,拥有宽裕的选择余地和生存空间。所以,春秋战国时期,士人,即知识阶层,突破了殷周世族世官制的限制,突破了世袭制对血统的要求,“朝为布衣,夕为卿相”,以贫贱的出身,凭借自身的知识和才能,在广阔的个人发展空间和开放的上升通道中大展身手,不仅拥有车马衣食的优厚待遇、位极人臣的政治地位,而且还保有与君主分庭抗争的独立人格。《战国策·齐策四》记载:
齐宣王见颜斶,曰:“斶前!”斶亦曰:“王前!”宣王不悦。左右曰:“王,人君也。斶,人臣也。王曰‘斶前’,亦曰‘王前’,可乎?”斶对曰:“夫斶前为慕势,王前为趋士。与使斶为趋势,不如使王为趋士。”王忿然作色曰:“王者贵乎?士贵乎?”对曰:“士贵耳,王者不贵。”王曰:“有说乎?”斶曰:“有。昔者秦攻齐,令曰:‘有敢去柳下季垄五十步而樵采者,死不赦。’令曰:‘有能得齐王头者,封万户侯,赐金千镒。’由是观之,生王之头,曾不若死士之垄也。”宣王默然不悦。
一次,齐宣王召见隐士颜斶。当齐王令颜斶走上前来时,颜斶却直截了当地让齐王到他的跟前来,齐宣王很不高兴,齐王左右的人指责颜斶,颜斶说,大王上前是亲近贤士,颜斶上前是趋炎附势;与其我趋炎附势,不如大王你亲近贤士啊。齐宣王怒,忿然地质问道,大王和士人谁尊贵?颜斶毫不含糊地回答:“士贵耳,王者不贵。”像颜斶这样傲视王权、屹然自立的士人风骨和气概,在先秦典籍中可谓屡见不鲜。自从秦军的铁骑踏碎了六国的夕阳,始皇帝振长策而一统宇内,在中国大一统历史的专制统治中,便再也没有几个人能直面皇权,将大丈夫的腰杆,如此这般,笔直地挺起。
最后,动荡不安的时代在充斥着血腥和暴力的同时,也为各诸侯国的奋起,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历史机遇。
当西周的王朝统治轰然崩塌,辽阔的大地上群雄逐鹿,最终必然矗立起另一座更加雄伟的帝国大厦。此时,旧的统治秩序、思想观念和生活状态统统被打破,现实向何处去,家国向何处去,士人探讨着理论,政治家则进行着实践、从事着建设。不是生存、强大,就是衰落、灭亡,历史行至此处,摆在人们面前的既是你死我活的挑战,也是千载难逢的发展机遇。面对严峻的形势和尖锐的斗争,僵化的旧制度已经无法适应时代的新要求。为了富国强兵,在竞争中克敌制胜,各国陆续拉开了变法图强的改革大幕。春秋战国之交,韩、赵、魏三家经过田亩制度的改革发展壮大,进而瓜分了晋国;李悝变法又使魏国一跃成为当时战国七雄中最强的国家。随后,楚国任用吴起、齐国重用邹忌、韩国起用申不害,改革大潮一浪高过一浪,摧枯拉朽,裹挟着历史向前发展。
所谓乱世出英雄,春秋战国是一个需要英雄豪杰,也的确产生了英雄豪杰的时代。公元前361年,21岁的秦孝公继承了君位。其时正值战国中期,在战争中脱颖而出的韩、赵、魏、齐、楚、秦、燕七大强国马不停蹄地进行着愈演愈烈的攻伐和兼并。韩、赵、魏先是共同伐齐,之后又陷入相互之间的混战,并与秦、楚你争我夺,展开逐鹿中原的较量。残酷的战争急需强大的国力支持,眼见已经变法的国家纷纷走强,尚未变法者更加迫不及待。登基伊始,秦孝公便颁布“招贤令”,招募能使秦国迅速强大的贤人和良策。一个士人从东方应征而来,他,就是和秦王同样年轻的商鞅。也许当初,君臣二人都没有明确意识到这场相遇对于各自的人生、对于秦国的未来、对于中国历史的重大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