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天启四年夏,太阳渐渐西下,但是街上热的像个蒸笼。方星渊骑马走在临江镇青石板路上,像被晒化的糖稀,黏在马背上。他的绣春刀鞘时不时磕在马鞍上,发出细碎的响。他突然驻马盯着路边糖葫芦摊新扎的草靶,上面歪歪扭扭插着七八个山楂串,糖衣在夕阳下泛着琥珀光,那是王大爷的独门手艺,糖霜里掺了桂花蜜,咬一口能甜到牙根发软。
“唉,如果天没这么热,这糖葫芦真该尝尝,时间不对,人也不对。”方星渊心想。
总旗唐亦青策马到他身边,目光扫过他握刀的手:“百户大人,前边就是仙来阁了。要不我先去探探风?”方星渊扯了扯飞鱼服领口,这套官服做得格外挺括,领口的云纹刺绣硌得他脖子发疼:“没看见东厂的人已经把路堵死了?”他抬手指向主道南端,二十余骑东厂缇骑如黑云压境,领头的韩牧正摸着腰间镶满宝石的宝刀,目光像淬了毒的针尖,往方星渊脸上扎。
主道南北同时响起马蹄声。北面锦衣卫列队整齐,飞鱼服在余晖中泛着冷光;南面东厂缇骑甲胄鲜明,韩牧的宝刀在夕阳下闪出炫目光彩。两队人在仙来阁门口碰头,惊得二楼雅座的富商们摔了筷子,躲在栏杆后偷瞄。
东厂的人大喝并推搡着让周围的摊贩赶紧离开,王大爷腿脚不便走的慢些,摊子直接被掀翻,人也被大力推到远处,糖葫芦草靶也被摔烂,糖葫芦掉了一地,又被踩了个粉碎。
“方星渊,你锦衣卫管得也太宽了!”韩牧的嗓门震得檐角铜铃乱响,他胯下黑马不耐烦地刨蹄,铁掌在青石板上擦出火星,“缉拿莫问风是东厂的案子,你们该去城西查哪家婆娘丢了绣花针!”一转头对身后手下说道:“进去拿人!”手下领命,随即五六人冲进仙来阁。接着就听到仙来阁里打砸声、女人的尖叫声、男人的求饶声接连响起。
方星渊拨弄着马鬃,“哈哈哈哈!韩大人说笑了,在下身为锦衣卫百户,自是要办案擒贼保这一方安宁。”顿了一下接着道:“自然啦,东厂有厂公撑腰,抓人也是大阵仗弄得鸡犬不宁啊。这现场人清的干净,这东西砸得也干净,倒也合乎东厂做人干净利落的本性啊。”说到干净二字,方星渊还特意加强了语气。
东厂几乎也都是阉人,这干净二字在东厂人听来自然是扎耳的很。
“臭小子!”韩牧虎目一瞪,呵道:“你不要仗着有萧柏棠撑腰,就在这胡乱放屁!言语冒犯厂公,小心有你吃不了兜着走的!”
“哈哈,韩大人莫急啊,我哪敢冒犯厂公,这罪名你可别乱给我扣啊。小弟我只是欣赏你们东厂人人训练有素,办事干......雷厉风行,事半功倍啊。我方星渊向来有话直说不经脑子,你可莫要多想才好。”方星渊说罢手顿住,忽然指着韩牧腰间鼓起的荷包:“韩大人这荷包绣得别致,花鸟纹配宝石刀,倒像是哪家青楼姑娘的手艺?”他忽然凑近,压低声音,“上月在醉香楼,您点的那壶‘红袖添香’,滋味如何?”
周围锦衣卫齐齐低头憋笑,肩膀却抖得像秋风中的芦苇。韩牧的脸从黑转红,又从红转紫,手按在刀柄上青筋暴起:“你、你竟敢查咱家的账?”“小弟哪敢?”方星渊摊开手,腰牌在夕阳下泛着金光,“不过是之前路过吏部,见您的公差报销单上,醉香楼的胭脂钱比办案经费还多三成……”他忽然瞥见韩牧袖口露出半截红绸,“哟,这袖口的丝线,倒和醉香楼头牌小甜甜的肚兜是同色。”
“放屁!”韩牧怒喝一声,手不自觉用力握住宝刀,刀鞘上的宝石硌得掌心发疼,“咱家这是……这是微服私访!”仙来阁二楼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接着是惨叫声,接着就是一个东厂番子倒飞出来,重重摔在两拨人中间,人已经没了气,胸前插着半截竹筷。
韩牧脸色铁青,脚尖在马背一点跃上二楼,却听方星渊慢悠悠开口:“韩大人且慢,您这刀若是砍坏了酒楼的桌子,怕是要从俸禄里扣银子——听说您上个月的月例,还押在赌坊呢?”韩牧冷哼一声并不接茬。
二楼雅间里,一人正坐在桌前,对着破碎的酒坛叹气。他发如白雪,穿着件淡蓝长袍,脚下躺着三个东厂番子,穴道上分别插着糖葫芦签、酱牛肉签和半根筷子,像极了孩童摆的泥人阵。
“可惜了这坛女儿红。”他用脚尖勾起半片酒坛碎片,对着灯光照了照,“比皇宫里的御酒差远了,但是润润嗓子也还不错。”说完从筷子筒拿出一副新筷子,正要夹桌上的酱肘子。韩牧已由二楼窗户窜入,他唰的一声拔出宝刀,一刀劈出,气浪掀飞了桌上的酱肘子。
“逆贼莫问风!”韩牧怒吼着挥刀,刀风带起的气流把墙上的字画撕成碎片,“你擅闯皇宫盗宝,赶紧束手就擒!”
“哈哈!”莫问风并不看他,大笑道:“束手?就凭你和这班废物?若是温莲君来了,你们可能还有一成机会。”他手中的筷子突然发出蜂鸣,手腕轻抖,一根筷子飞出的瞬间化作三道寒芒,分别点向韩牧胸前三穴。
韩牧仓促间挥刀格挡,却见筷子在刀面上蹦跳两下,竟将刀刃磕出个小豁口。
“你……你用筷子破我的刀?”韩牧难以置信地望着缺口,仿佛被人当众扇了耳光。
“不然呢?”莫问风比划了两下手中剩下的一根筷子,“老子嫌血脏了手,用筷子送你上路,算是便宜你。”他忽然瞥见正由楼梯上来的方星渊,眼睛一亮,“小兄弟,你来评评理,这东厂的刀,怎么比皇宫里的蜜饯还脆?”
方星渊上到二楼倚在扶手,这是他第一次见莫问风。他只知道江湖传言莫问风武功高强,横行江湖数十载,可是,眼前的人星眸剑眉,英气逼人,不过三十出头,怎么看也不像几十岁的人。他缓了缓神:“前辈有所不知,东厂的刀,砍人不行,砍价倒是一绝。”他忽然瞥见韩牧铁青的脸,话锋一转,“不过韩大人这口宝刀,镶了这么多宝石,自称东厂限量款,想必砍起筷子来,肯定是又快又准。”说罢对着韩牧竖起大拇指。
莫问风哈哈大笑,笑声震得房梁上的灰尘扑簌簌掉:“有意思!锦衣卫竟然有你这么有趣的小崽子了,比你那板着脸的上司有趣多了。”
他细看方星渊,不过二十几岁,身着飞鱼服,面容白净,嘴角略带笑意,虽然并非何等俊秀,却也不让人生厌。忽然甩袖,手中的另一根筷子激射而出,一瞬间又被碎成无数又尖又细的木针,如暗器般擦过方星渊耳畔,在墙上打出数个小坑,“小百户,接招!”
方星渊本能地后仰,接着足尖一点,顺着房梁倒吊而下,一招打出,直奔莫问风胸口。却见那莫问风突然转身,衣摆带起的气流将桌上的酱肘子全扫进了方星渊怀里,油和肉混着酱汁,把飞鱼服染成了调色盘。
“前辈!”方星渊狼狈地落地,怀里的酱肘子挤成了肉泥,“您这是打架还是打秋风?”
莫问风早已从二楼窗户掠出跃上对面屋顶,月光给他的白发镀了层银边:“小百户爷,跟不上就直说。”他忽然加速,几个起纵便到了江边,衣袂在晚风中猎猎作响。
“你这轻功,还得练啊,活像个京城茶楼跑堂的,专躲客人泼的茶汤!”方星渊骂了句脏话,抖落衣襟上的泥泞由二楼窗户翻出上马,追了上去。
方星渊见追了莫问风两条街,仍是追他不上,暗自佩服起他的轻功。当下纵身轻踏马背,跃上房顶,施展轻功发力狂奔起来,瞬息间身影已消失于夜色之中。
唐亦青带人追来见方星渊弃马而去,他急停示意众人不必再追。一人不解问道:“总旗大人,我们不追了?”
唐亦青无奈一笑,“不追了,他的轻功别说马了,骑龙也追不上啊,回去等着便是。”
临江镇的民居错落有致,莫问风微微回首,余光瞥见方星渊弃马追来,不觉间已快被追上,暗忖这少年不过二十出头,轻功已如此了得,若非有高人传教,只怕也是得了什么秘籍绝学。当下起了玩心,想与其一较高下,即便一个转身,面对着方星渊如鬼魅般,在屋顶滑出。
方星渊踩着青瓦飞掠,瓦当间的青苔时不时让他打滑。这双官靴的底子,到底不如江湖人的软底快靴好使。突然见莫问风快被追上反而面向自己倒退滑出,自是有意与自己较量一番。即便提起一口气,双脚用力点地,身子就如箭向前飞去。
莫问风却如一只羽毛,轻柔飘忽,见方星渊发力,又是一个转身,接着竟然斜斜的飘出。
方星渊见莫问风向朝斜前方飞去,纵身向前扑出,手掌撑地一个团身,右腿一点地也斜飞出去。
两人或飘忽,或纵起,或疾奔,却始终只隔了十几步。一前一后,已进了城南密林,眼看到了江边,莫问风一收力停了下来,方星渊也在离他两个身位处停下。
莫问风忽然驻足,负手而立,江风掀起他的衣摆,大笑道:“哈哈哈!你年纪轻轻,轻功修为竟自不弱。你追我赶这少说几十里,内息尚足。”他顿了顿,“不过眼下来看,你也是抓我的,你我还是先办正事吧。”
江水在月光下泛着碎银般的光,芦苇荡传来夜枭的叫声。方星渊手按刀柄,却迟迟未出鞘,这柄绣春刀随他三年,斩过贪官、劈过刺客,若非必要时不会出鞘。莫问风显然瞧出了端倪,剑指一挑,无形剑气射出。方星渊举刀格挡,这一招剑气将他手臂震得发麻,绣春刀险些脱手而出。
“不敢拔刀,我看那刀对你来说也无用。”莫问风似笑非笑,“堂堂锦衣卫百户,竟跟深闺小姐似的。”他忽然欺身而上,双掌带起的破空声惊飞了芦苇丛栖息中的水鸟,“老子今日陪你好好玩玩!”
方星渊收刀迎战,运起天脉一息诀,掌心泛起淡淡的蓝光。
四掌相抵的瞬间,两人四周的芦苇荡突然向四周倒伏,形成一个直径十丈的圆圈。莫问风掌劲十分威猛霸道,掌劲穿透方星渊双掌灌入。方星渊只觉得如临强风,喘息不得,加紧运转天脉一息诀。
莫问风初觉对方双掌来势不急,劲力徐徐,毫无威胁。不多时,一股阴柔内息似有似无自方星渊掌心传入,自己的掌劲如泥牛入海,已有四成被化解掉了。他鼓催内力,想用浑厚内力将其强压下去。可掌劲越猛,对方阴柔内息越强,自己的掌劲已有五成被化解。
随即,刚猛的掌劲竟然被方星渊的内劲所引导,在方星渊的经脉流转一周后,随着方星渊的掌劲一同向自己倾泻而出,如滔滔江水,源源不绝。忽的又像长江巨浪,一波接一波,大有愈来愈强之势。
掌劲灌入莫问风体内不断四处游走,在经脉里打转。莫问风没想到方星渊年纪轻轻,轻功修为奇佳,这内息境界也有如此造化。初时不察,险些被这如波涛般的掌劲震得倒退。
道家讲求阴阳相宜,所谓“一阴一阳谓之道。”世间万物皆有阴阳。太极生两仪,两仪一说即为阴阳,阴阳互为调和达到静,内力也是一样。方星渊所习内功天脉一息诀,正是源自道家。修习此内功者,内力非阴非阳,却能随意变换。
莫问风掌劲霸道刚猛应了阳,方星渊的内息自然转为阴,以柔克刚。但是方星渊内功境界毕竟与莫问风相差甚远,化解莫问风五成内劲已经是勉勉强强,好在莫问风也并不欲取他性命,是以他才能相抗衡这一阵。
“你这内功,怎的跟和稀泥似的?”莫问风突然憋笑,“你这招跟谁学的?”
“晚辈雕虫小技,前辈见笑了。”方星渊额头已沁出细汗,苦笑道,“晚辈武功低微,若非公务在身,也不想与前辈为敌。您若嫌不过瘾,咱们换个文雅的,比如对诗?”
莫问风差点没岔了气:“对诗?你当老子是酸腐秀才?”
“前辈夜入皇宫珍宝阁,盗走秘宝,晚辈不得已……”话未说完,莫问风怒道:“啰嗦!”刚要再次发招。
远处传来东厂的梆子声,数十盏灯笼如流萤般涌来。莫问风突然撤掌倒退十几步,道:“真扫兴,今天不尽兴,改天没人打扰,老子再跟你玩!”说罢转身跃出丈远,接着人便踏江而行,眨眼已消失于茫茫夜色。
韩牧叫骂声穿透夜色:“方星渊!你竟敢私放逆贼,咱家定要参你一本,让你去诏狱喝三年菜粥!”
方星渊不理韩牧的叫骂,望着莫问风消失的方向。
临江镇上,百姓们躲在门后偷看,见东厂的人骂骂咧咧地走远,锦衣卫的人也都撤了,才敢悄悄露头。卖糖葫芦的王大爷蹲在地上,对着毁坏的摊子直叹气:“唉,好好的摊子,咦?怪事,今儿个的糖葫芦核,咋都没了?莫不是被哪个贪吃的老鼠精叼走了?”
江面上,莫问风坐在船头,借着渔火端详着半颗山楂核。核上刻着极小的字,在月光下泛着金光:“井咸,日月”他忽然轻笑,把核扔进江里。“小百户。”他望着远处临江镇的灯火,喃喃自语,“这蹚浑水可不那么容易。”
月过中天,方星渊回到驻地,解下染了一身油污的飞鱼服。衣兜里突然掉出一小个山楂核,方星渊捡起来却发现上面刻着几个字。“井咸,日月。”几个字在烛火下忽明忽暗。他忽然想起莫问风与他对掌时,起先好像有什么东西打中了自己,只是当时太过突然,莫问风出招又太快,他以为是错觉。“莫问风给我的?是他吗?他为什么把这个塞到我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