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烈士暮年之苦寻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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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先,永元三年(91)以来,西域诸国原来的宗主国北匈奴汗国遭受到汉朝廷以车骑将军窦宪为首的汉军远征军的痛击围剿,损失严重,就连单于也不知道去向,国力大不如前,对西域诸国的控制力大大减弱。

连一向顽固抗拒汉军的龟兹国、姑墨国、温宿国,没有了北匈奴汗国的庇护支持,也都先后归降了汉朝廷。

至此,西域诸国大都平定。

朝廷于是下旨,正式任命班超,为新的西域都护,徐干为西域长史,立原来的侍子白霸,为龟兹国新王,派遣司马姚光护送他前去龟兹国上任。

到了龟兹国以后,西域都护班超与司马姚光,派兵共同胁迫龟兹大臣,废除原国王尤利多,而立汉侍子白霸为新的龟兹国王,龟兹大臣不敢拒绝。

顺利册立龟兹国新王以后,班超就派遣司马姚光,带领人马,护送龟兹国废王尤利多回到东都洛阳朝拜皇帝。

班超独自留下,西域都护府驻扎在龟兹它乾城,将兵长史徐干屯兵疏勒,相互支援依托。

到了此时,只有焉耆国、危须国、尉犁国君臣,以前曾经出兵,杀害过汉朝前西域都护陈睦,而怀有二心,不敢归降汉朝廷,其余西域五十多国都平定了。

不久,永元五年年(92年)年末,汉朝廷朝中巨变,以大将军窦宪为首的窦氏家族覆灭,大哥班固遇害身亡的消息,传到了西域龟兹国它乾城。

闻听噩耗,西域都护班超,着实哀痛了很长时间,越发思念东都洛阳家乡的亲人。

驻扎疏勒的长史徐干,也特地派使节前来西域龟兹国它乾城,慰问悲痛欲绝的班超。

然而,焉耆国、危须国、尉犁国还未平定,西域五十余国,也急需和平,休养生息。

哀痛了很长一段时间,班超才渐渐走出了哀痛的阴影,开始把主要精力,放到西域五十余国的安抚与治理之中,但对妻子阿依慕和幼子班勇,家乡亲人的思念之情,更加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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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元十二年(100年)的秋天到了,焉耆国、危须国、尉犁国全部平定,西域五十余国也逐渐安定,恢复和平与生机,商陆也彻底打通。

受封定远侯的班超,终于能够清闲一些,越发渴望寻找失踪多年的妻子儿女。

幸遇驻扎疏勒的长史徐干的不懈努力和关心,班超终于知道了一点妻子儿女的消息,心里十分欣慰,但重新见到妻子儿女的渴望,更加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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龟兹国它乾城的日头,把城墙晒出龟裂的纹路,西域都护班超,握着那支断成三截的玉簪,簪头的青鸟缺了半边翅膀。

十七年前,建初八年(83年),因卫侯李邑进谗,班超与妻子被迫分离,妻子阿依慕和幼子班勇,在疏勒国失踪时,发间戴的正是这支簪子。

此刻,妻子的玉簪在驼绒毯上投下的影子,像极了大漠里迷途的孤雁,班超心里的懊恼与愧悔,也更加强烈。

“都护大人,这是龟兹王白霸送来的葡萄酿,请都护大人品尝。”

侍卫长班文捧来鎏金壶,壶身缠枝纹间嵌着一颗漂亮的波斯猫眼石。

班超忽然攥住亲兵班文的手腕,石头上那道新月形划痕,与阿依慕耳坠上的缺口分毫不差。

“班文,这石头从何得来?”他的指甲掐进驼绒毯,毯上织着的九色鹿,正被饿狼撕咬。

“小子在胡商初购得。都护大人,你怎么了?”班文不解地问道。

睹物思人,班超潸然泪下,不知道从何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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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的篝火将西域都护班超的影子,投在鸣沙山上,他解开贴身皮囊,倒出二十八枚铜钱。

每枚钱孔都穿着不同颜色的丝线,赤为于阗、青为鄯善、白为车师。最后一枚永平钱缠着金线,是妻子阿依慕当年,系在他出征剑柄上的平安结。

“父亲又看这些劳什子。”次子班英,提着滴血的野黄羊进来,腰间玉佩刻着汉隶“英”字,边缘却镶着疏勒国特有的火云纹。

班超注意到次子班英束发的皮绳,打着三重结,正是妻子阿依慕当年,教给疏勒女子的独门系法,心中的思念更加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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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骤起,沙暴中突然出现了海市蜃楼:年轻美丽的妻子阿依慕,抱着婴孩,站在疏勒故城的断垣前。

她耳垂空荡荡的,左颊却多出道蜈蚣状的疤,那是乌孙骑兵的箭簇擦过的伤痕。

疏勒城外的雅丹地貌在月光下如森森白骨,班超攥着断簪的手掌被风沙磨出血痕。

十八年前的那一夜,妻子阿依慕就是在奸佞李邑的谗言中,为了夫君的前途,悲伤离去,只留下半幅撕破的面纱,上面沾着龟兹特产的茜草染料,那是妻子阿依慕为刚出世不久,为正在襁褓中的幼子班勇,制作衣物时染上的。

“都护大人,好消息,车师国的斥候有消息了。”亲兵班文跪在沙地上呈上羊皮卷,卷轴系着的皮绳打着三重同心结,正是阿依慕教给西域诸部传递密信的独门手法。

班超展开时,一片干枯的胡杨叶飘落,叶脉裂痕拼出“白龙堆”三个汉隶小字,叶背却用疏勒文刻着“平安勿寻”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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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都护班超的鎏金甲胄,内衬里缝着五十六枚铜钱,每枚都对应西域一国。

他将于阗钱贴在烽燧残壁上,铜锈竟与壁画的青金石颜料融为一体,画中胡女耳垂的月牙形坠子,正是阿依慕新婚夜戴的那对。

忽有牧童指着壁画角落的驼队惊呼,队首商人腰间的错金弯刀,与长子班雄率军,剿灭马贼缴获的凶器形制相同。

“阿爹,你看这个!”次子班英,从沙窝里刨出一个青铜妆匣,匣盖上的缠枝纹间卡着半片汉式梳篦。

班超用断簪挑开锈死的机关,内层暗格飘出缕灰白头发,发丝系着的羊皮纸上,疏勒文字记载着建初八年(83年)某夜,有疏勒王族女子,带着襁褓中的婴孩,逃到了龟兹军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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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龙堆的沙暴来得诡谲,班超的坐骑,突然跪倒在残垣前。他拔出佩剑掘沙三寸,剑锋撞上块温润白玉,竟是半枚雕着比翼鸟的玉佩,与他贴身藏着的另一半严丝合合。

沙粒簌簌滑落时,露出下方的森森白骨,手骨指节紧紧扣着支小儿银镯,镯内刻着“勇生于建初七年(82年)某月”。

“这是娘亲留下的!”次子班英,突然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心口胎记,竟与白骨腕间银镯纹样完全相同。

班英颤抖着捧起地上的骸骨,看见箭孔里卡着半片龟兹箭镞,禁不住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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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超在尸骨旁,点起二十八盏长明灯,火光将他的影子投在残壁上,恍如当年妻子阿依慕,在帐篷里哄孩儿入睡的剪影。

他取出贴身珍藏的襁褓碎片,发现暗红色污渍原是血书:

“仲升亲启,儿名勇,汉疏同辉。阿依慕泣告。”血迹晕染处隐约可见牙印,竟是婴孩吮乳时咬出的痕迹。

“原来你一直在这里等我。我苦苦追寻你十多年,为什么要离我而去呢?

勇儿如今在哪里呢?”

班超将断簪刺入掌心,血珠滴入灯油,焰心突然窜起三尺青芒。

火光中浮现出妻子阿依慕临别时的景象:她用一枚利箭在岩壁刻下“疏勒”二字,将银镯塞入婴孩襁褓,转身引开追兵的身影单薄如纸。

班超忍住哀伤,将妻子阿依慕的遗骨,焚成灰烬,装入陶瓮之中,心中哀痛,久久难以平息。

青铜符节在火光中裂开,露出中空处藏的素绢,竟是阿依慕蘸着茜草、沙棘汁,用隶书写就的家书:

“驼铃响处即归程,莫待孤坟向东风。”

每个字都沿着当年襁褓血迹蜿蜒,末尾画着歪斜的汉宫牡丹,花瓣里藏着婴孩的掌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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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次子班英兴冲冲地回到父亲身边,对父亲班超说道:

“父亲大人:

这是上月,孩儿和大哥剿灭马贼时,在头目帐中发现的。”少年的声音发颤,“他们说,说这耳环的主人,十年前好像从龟兹奴隶贩子手中逃出,躲进了白龙堆。”

班超擦拭弯刀的手顿住了,刀柄暗格突然弹开,掉出枚带血的耳环,月牙形白玉镶着波斯琉璃,正是次子班英娘亲阿依慕缺失的那只。

穿越白龙堆的第七日,班超的坐骑,突然前蹄刨地。

班超立即下令就地歇息。驿站外沙地上的胡杨林里,老牧羊人阿史那俊逸,蜷缩在篝火旁歇息。

班超看着牧羊人阿史那俊逸手背凸起的青筋,突然注意到这个老人似曾相识,猛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老人家,你可是当年跟着公主出行的波斯奴?”羊皮卷从阿史那俊逸怀中滑落,露出半幅褪色的绣金纹样,正是疏勒夫人阿依慕嫁衣上的云雷纹。

“十八年了,都护大人,你早被你们汉人的官印埋了,怎么还记得公主和老奴呢?”

阿史那俊逸浑浊的眼珠,突然亮起来,从怀里掏出个锈迹斑斑的铜镜。

班超颤抖着举起镜子,夕阳穿过龟裂的镜面,在他脸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他看着镜中那个两鬓染霜的老年男子,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镜缘刻着的小篆“勇”字,还是当年妻子阿依慕亲自刻下的幼子班勇的名字,蠕蠕言道:

“公主和勇儿在哪里呢?难道公主已经死了吗?班超已经整整寻找了十八年,难道公主还在记恨班超吗?”

“你才死了呢?公主万寿无疆,长命百岁!”牧羊老人阿史那俊逸愤怒道。

“公主在哪里呢?请老人家告诉我吧!班超求求你了!”班超紧紧抓住老人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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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放开阿史那俊逸!”

沙丘后转出个戴面纱的女子,深红色裙裾,在风中翻卷如血浪,依然如年轻时刻那样风姿绰约,一个英俊的少年,紧紧护卫在娘亲的身后。

班超的指尖陷进掌心,却听见自己沙哑的呐喊声道:“阿依慕!你真的活着!”

女子缓缓摘下面纱,左颊那道月牙形的疤痕,刺得他瞳孔骤缩,那是被匈奴骑兵射中时留下的印记:

“我不会死的,我还有重要的事情没有完成。”阿依慕淡淡地说道。

“他们不是说,您早就死了吗?”

“来吧!勇儿,你该回到你父亲身边了。为娘已经尽到自己的责任了!”

阿依慕将那个英俊腼腆的少年,退到夫君面前,孩子裸露的小腿上布满伤痕:

“勇儿,快来拜见你的父亲,西域都护班大人!”

班超想伸手触碰妻子阿依慕,却在半空停住,他看见了妻子阿依慕决绝的眼神。

那个英俊腼腆的少年,颈间挂着的羊皮玉坠依旧,分明是他当年亲自为儿子制作的生肖挂坠。

“娘亲,我不要见他,我要一辈子跟着娘亲!”班勇突然转身,挣脱父亲的手,扑向母亲。

班勇突然转身的瞬间,班超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薰衣草香味,那是阿依慕总爱别在发簪上的西域香料,心里一阵痛惜。

他想起初入西域之时,也总爱用薰衣草香味,掩盖铠甲的铁腥气。

“勇儿,听娘亲的话,回到你父亲身边。你父亲年纪大了,离不开你们兄弟!”

阿依慕从怀中掏出发皱的绢帛,却发现字迹已被风沙晕染,递给哭泣的儿子班勇道。

阿依慕握住儿子班勇的手,将儿子头顶的碎发轻轻拨开,对班超说道:

“仲升您看,这孩子的眉眼,多像您年轻时,在燕然山画的那个箭头。”

“慕娘,沙漠中的骸骨是谁的呢?”班超依然还有疑惑,突然问阿依慕道。

“是阿史那俊逸妻子阿诗玛的,她为了保护我与勇儿而死,希望你好好为她找一个安息之所。”

阿依慕依然淡淡地说道。

班勇似乎早已经发现了娘亲去意已决,再次对娘亲阿依慕说道:

“娘啊,我不要见他,我要一辈子跟着娘亲!”

“勇儿,你这么大了,怎么还不听话呢?难道你想拖累娘亲一辈子吗?赶快回去,陪伴你的父亲,跟你的大哥,二哥一起,好好侍奉你的父亲,娘不需要你!”阿依慕突然大怒起来,训斥儿子班勇道。

“娘,你不要勇儿了吗?为什么不跟我们父子兄弟在一起呢?难道你不想念大哥,二哥吗?

难道你对舅舅之死,一直耿耿于怀,不肯饶恕父亲吗?”班勇哭泣着,对阿依慕求乞道。

班超终于明白,妻子阿依慕决绝冷淡的神情,仿佛看见了阿依慕兄长疏勒王阿依慕忠那一双时而真挚诚恳,时而狡诈多变的眼睛,千言万语,不知道从何说起。

阿依慕推开儿子班勇拉着的手,毅然决然地转过身子,向远方走去:

“阿史那俊逸,我们走!我不愿意再看见他们。”

啜泣声,随着微风,从远传传来,已经不见了阿依慕和阿史那俊逸主仆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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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超自觉久居偏远的异地,年老了,更加思念故国和家乡的亲人。

永元十二年(100年),班超便上书朝廷请求道:

“陛下:

臣闻太公封齐,五世葬周,狐死首丘,代马依风。夫周齐同在中土千里之间,况于远处绝域,小臣能无依风首丘之思哉?

蛮夷之俗,畏壮侮老。臣超犬马齿歼,常恐年衰,奄忽僵仆,孤魂弃捐。

昔苏武留匈奴中尚十九年,今臣幸得奉节带金银护西域,如自以寿终屯部,诚无所恨,然恐后世或名臣为没西域。

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臣老病衰困,冒死瞽言,谨遣幼子勇,随献物入塞。

及臣生在,令勇目见中土。”

和帝闻奏,潸然泪下,下旨准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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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元十二年(100年)的初雪落在都护府旗幡上,班超握着磨损的汉节,金漆剥落处露出三道刀痕,恰似他脊背上的旧伤。

使团启程时,班超将幼子班勇的疏勒式发辫,改为汉家总角。梳篦划过发丝时带起星火,照亮英俊少年耳后淡红的月牙胎记,与妻子阿依慕当年,被箭簇擦过的伤痕位置分毫不差。

“勇儿可知长安的槐花糕?过了阳关,到了西京长安,”班超突然咳出血沫,染红儿子班勇崭新的汉家深衣,“替为父闻闻长安扶风郡的槐花,是否还似你娘鬓间香。”

他忽然折断汉节,竹管里滑出半幅绢画,画中少妇,怀抱婴儿坐在葡萄架下,架子上悬着的错金铃铛与班勇项圈上的配饰一模一样。

驼队消失在尘沙中时,班超解开贴身皮甲,露出心口处的刺青,用疏勒文书写的“阿依慕”三个字,每道笔画都沿着旧箭伤蜿蜒。

他望着东南方隐约的雪山轮廓,恍惚听见二十多年前的新婚之夜,新婚妻子阿依慕,用汉话唱的《子夜歌》。

妻子阿依慕高亢嘹亮的歌声,飘过疏勒国城外的沙丘,惊起一群沙狐。

那些一群沙狐朝着东方狂奔,在月下拖出长长的影子,像极了故乡牛羊受惊奔跑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