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那年我大概六左右岁,记忆像东北春天的风,刮过田野,模糊一片,分不清是真是假。村里的小学离家不远,走几步就能闻到土墙上潮乎乎的味儿。我不喜欢上学,老师讲的东西我听不懂,字也写得歪歪扭扭,像被风吹倒的麦秆。课本上的字对我来说跟天上的云一样,飘来飘去,抓不住。那天早上,天刚蒙蒙亮,春天的雾气黏在村头的土路上,我背着个破布包,里头塞着半块硬邦邦的窝头,假装要上学,其实早就打定了主意——逃课。

我娘早上忙着烧火,没空管我,父亲呢,他腿脚不好,拄着根木棍,坐在炕头盯着我,眼里全是警告。我不敢看他,低着头出了门,心跳得像擂鼓。父亲是个硬脾气的人,村里人都说他年轻时能扛起一头牛,可惜一场意外摔坏了腿,脾气却没摔软,反而更硬了。我知道,要是被他发现我没去学校,回来准没好果子吃。

出了门,我没往学校走,而是拐到村口的小路上。那条路通往田野,春天刚到,地里还没种上庄稼,野草刚冒头,有些婶子大娘会去那儿挖野菜。我就想装成她们的样子,背着个小筐,拿根棍子在地上戳戳弄弄,嘴里还哼着乱七八糟的调子,假装忙得很。农村小学的监事是个瘦得像麻秆的老头,姓王,大家都叫他王麻子,眼睛贼尖,喜欢站在校门口盯着来来往往的学生。我得绕过他,不然就完了。

我猫着腰,沿着田埂走,尽量躲在低矮的草丛后面。那时候春风还冷,田野里光秃秃的,只有几棵歪脖子树晃着嫩芽。我心里得意,觉得自己挺聪明,逃课这事儿干得天衣无缝。谁知道刚绕到学校后头的土坡上,就听见一声喊:“站住!哪个班的?”我一回头,完了,王麻子不知啥时候摸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一根竹竿,眯着眼瞪我。

我脑子一懵,撒腿就跑。王麻子在后头喊:“小兔崽子,别跑!”可他腿脚慢,追不上我。我跑得鞋都掉了也没管,满脑子就一个念头——不能被抓住。我知道被抓住的下场,班主任李老师是个胖乎乎的中年女人,笑起来挺和气,可发起火来能把人骂得狗血淋头。她要是知道我逃课,肯定得叫我爹来学校,到时候我爹那根木棍可不是摆设。

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春天的风吹得脸生疼,鞋底沾满了泥,黏糊糊地拖着步子。我想去找爷爷,爷爷家在村东头,离这儿有点远,但爷爷疼我,每次我挨了爹的揍,他都会偷偷塞给我一块糖,摸着我的头说:“别怕,你爹就是嘴硬。”我一边跑一边盘算,到了爷爷家就能躲一阵,等天黑再回家,说不定爹的气就消了。

跑着跑着,路越来越偏,田野渐渐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乱糟糟的坟地。那地方我熟得很,村里人都说那儿闹鬼,小孩儿不敢靠近,可我顾不上怕,只想快点到爷爷家。太阳已经偏西,天色暗得快,坟地里静得让人发毛,只有风吹过杂草的动静。我喘着气,低头往前走,忽然脚下踩到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低头一看,地上散着一堆糖。

那些糖裹着花花绿绿的纸,散在坟头旁边,有的被泥糊住了,有的还挺干净。我愣住了,心想谁会把糖扔在这儿?村里人清明祭祖顶多烧点纸钱,哪有撒糖的道理。我蹲下来,盯着那些糖瞧了半天,肚子咕咕叫,早上那半块窝头早消化完了。我咽了口唾沫,想捡起来吃,可又觉得不对劲——这是坟地里的东西,能随便拿吗?

我小时候听过不少怪话,村里老人们说,坟里的人最小气,谁要是动了他们的东西,晚上就得托梦来找你。我越想越怕,可那些糖就在眼前,像在勾我似的。我咬咬牙,跪在地上,学着大人烧纸的样子,双手合十,对着坟头嘀咕:“我不是偷啊,我饿了,借点糖吃,回头我还你们。”说完还磕了个头,觉得自己挺有礼貌。

风吹过来,冷得我打了个哆嗦。我赶紧把糖捡起来,脏的不要,挑了几个干净的塞进兜里。站起来一看,天已经黑得像泼了墨,坟地里的影子晃来晃去,我心里发毛,腿都软了。原本想去爷爷家的念头也打消了,这么黑的天,走过去还不得摔进沟里?再说,爷爷家虽然近,可我爹要是找过来,我还是跑不掉。

我站在原地,兜里揣着糖,手心却全是汗。回家的路不远,可我越想越怕。父亲那张脸在我脑子里晃,他不说话的时候最吓人,眼睛瞪着你,像要把你看穿。我逃课的事儿瞒不住,王麻子肯定会告诉李老师,李老师再一传,准到我爹耳朵里。到时候回了家,他不会问我为啥逃课,也不会听我解释,直接就是一顿揍。

我磨蹭着往回走,脚步慢得像乌龟。天黑透了,村里的狗叫声远远传来,风吹得我耳朵生疼。兜里的糖硌得慌,我拿出一块,剥开纸塞进嘴里,甜味儿冲散了点害怕,可没用,噩梦才刚开始。我知道,回家那一刻,才是真正的劫难。

路越来越近,远远能看见自家院子的影子,炊烟还在飘,说明我娘还在烧饭。我站在门口,腿抖得像筛糠,手攥着剩下的糖,脑子里全是父亲拄着木棍站在炕边的模样。他腿不好,可手劲儿大得很,打起人来一点不含糊。我推开门,屋里暖乎乎的,可我却觉得像掉进了冰窟窿。

“回来了?”我娘在灶台边忙着,没抬头。我低声“嗯”了一下,眼睛偷偷瞟向炕上。父亲坐在那儿,木棍靠在旁边,手里拿着一把烟袋,慢悠悠地抽着,烟雾呛得我咳了两声。他没说话,可那眼神已经告诉我,他知道我干了什么。

“上学咋样?”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像从地底下钻出来的。我吓得一哆嗦,支支吾吾地说:“还行……”话没说完,他“啪”地把烟袋往炕上一拍,吓得我差点跳起来。“还行?王麻子刚来过,说你一天没去学校,跑哪儿去了?”

我脑子一片空白,想编个谎,可舌头跟打了结似的啥也说不出。我娘听见动静,赶紧过来打圆场:“孩子小,不懂事儿,别跟他计较……”可父亲不听,拄着木棍下了炕,一步步朝我走过来。我想跑,可腿不听使唤,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靠近。

“跑啊,你不是挺能跑吗?”他冷笑一声,棍子已经举起来了。我闭上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那一 sticks没落下来,我也不知道为啥。也许是我娘拦住了,也许是他腿脚不方便没站稳,总之我睁开眼的时候,他已经坐回炕上,喘着粗气瞪着我。我站在那儿,手里的糖掉了一地,眼泪憋不住往下掉,可我不敢哭出声。

那天晚上,我没挨打,可比挨打还难受。父亲不说话,我娘也不敢多劝,屋里静得像坟地。我躺在炕上,脑子里全是白天的事儿,那些糖甜得发腻,可我再也不想吃了。窗外的风还在吹,吹得我心慌。那一刻,我才明白,有些逃跑,跑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