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守中难得睡到了日上三竿,醒来时窗外已是天光大亮。他伸了个懒腰,只觉神清气爽,连日来的郁结似乎一扫而空。
“老爷昨夜睡得可好?”小厮端来温水伺候洗漱,见他面色舒展,不由笑着问道。
“尚可。”李守中捋了捋胡须,难得露出一丝笑意,“这几日总算能安枕了。”
他慢条斯理地用过早膳,正打算去书房翻几页闲书,却见管事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连礼数都顾不上了:“老爷!出大事了!”
李守中眉头一皱,好心情顿时蒙上一层阴翳:“何事如此慌张?”
管事擦了擦汗,颤声道:“严世藩……严世藩今早在午门外公开测声速,说是奉了圣命!”
“测声速?”李守中先是一愣,随即冷笑,“他严东楼何时对格物之道如此上心了?莫不是又想哗众取宠?”
管事咽了口唾沫,低声道:“可……可他们测了三次,始终未能得出一个准数。如今满京城都在议论,说声速根本测不准……”
李守中闻言,心头忽地一松,嘴角甚至浮起一丝讥诮:“呵,连个准头都拿不出来,也敢大张旗鼓?看来这严世藩也不过如此!”
管事却欲言又止,半晌才嗫嚅道:“可也有人说了,严世藩虽未测得准值,却划定了声速的大致范围,待后人制出更精密的器物,自然能得真值。这就像圆周率,虽无人能求出全部,但精度早已远超古时的‘圆三径一’了……”
李守中脸色骤然一僵,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袖口。
他虽不愿承认,但这番话确实挑不出错处。
严世藩此举,竟真有些格物穷理的意味。
更让他心头一沉的是,坊间很快有人联想到了嘉靖侯《初中物理》中给定的数值——既然严世藩都测不准,那侯爷书中的数,会不会才是对的?
“荒谬!”李守中猛地一拍桌案,茶盏震得叮当作响,“嘉靖侯便是天纵奇才,岂能生而知之?”
管事吓得缩了缩脖子,却还是硬着头皮道:“可……可坊间都说,严世藩自己都测不准,自然也没法证明侯爷是错的。如今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老爷您当初……”
话未说完,李守中已勃然变色。
是啊,严世藩测不准,嘉靖侯的书却给了明确数值。
两相对比,当初在酒楼中痛斥《初中物理》为“妖书”的他,反倒成了信口雌黄之人!
他仿佛听见院墙外隐约传来市井之徒的讥讽:
“听说那李守中前几日还骂侯爷的书是邪说,如今连严阁老的公子都测不准声速,他倒成了满嘴胡柴的酸儒!”
“哈!自己没本事验证,倒先急着给人扣帽子,这就是国子监祭酒的学问?”
“呸!什么祭酒,如今不过是个鸿胪寺闲职,还摆什么清高架子!”
每一句都像刀子般扎进李守中心口。
他不仅丢了仕途,连多年经营的名声也无了。
嘉靖侯本人没有明确针对圣人之道,如今又有实证在此,没人会在这风口浪尖上帮他。
唯一的希望就是寻一个巧妙的方法,让此事转变为君子之争。
在嘉靖侯的参与下,使其成为一桩美谈,而非笑谈。
该用什么方法呢?
李守中心神已乱,思来想去都没有头绪,当即便让管事叫来轿子,从后门往贾府而去。
李守中坐在轿中,只觉得胸口堵着一团浊气,吐不出也咽不下。
轿帘外市井喧嚣,隐约还能听见几句“声速”、“嘉靖侯”、“李守中”之类的字眼,每一声都像针扎般刺得他坐立难安。
“老爷,到荣国府了。”管事低声提醒。
李守中掀开轿帘一角,见贾府侧门处已有小厮候着,显然是提前得了消息。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烦乱,整了整衣冠,这才下轿。
贾政早已在书房等候,见他神色憔悴,不由诧异道:“守中兄,何事如此匆忙?”
李守中苦笑一声,也顾不得客套,径直道:“存周,我此番……怕是万劫不复了。”
贾政闻言一怔,待听完事情原委,眉头渐渐皱起:“此事确实棘手。严世藩虽未测准,却也不算全无建树,而兄台先前对《初中物理》的批驳,如今反倒显得……”
“显得我李守中是个不学无术、信口开河之辈!”李守中重重一捶桌案,茶盏跳起,溅出几滴茶水,“可恨那严世藩!他若测得准,我尚可辩驳一二;偏生他测不准,反倒让嘉靖侯的书显得高深莫测!”
贾政沉吟片刻,缓缓道:“为今之计,唯有将此争转为学问之辩,而非意气之争。”
李守中眼中一亮:“存周有何良策?”
贾政捋须道:“嘉靖侯书中声速之值,虽与严世藩所测范围相近,但终究未经实证。兄台何不以此为切入点,邀天下学子共研声速之理?如此一来,既显兄台虚怀若谷,又能将矛头转向学问本身,而非个人恩怨。”
李守中听罢,神色稍缓,但随即又摇头:“那我不成了侯爷的马前卒?”
沉默良久,终是长叹一声:“罢了,如今也只能如此。只是……”他抬眼看向贾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多谢存周兄了。”
没想到自己一向看不起的贾政,还能有如此见地。
贾政正色道:“守中兄与我相交多年,岂能见你陷于困境而不顾?况且,此事若成,于学问一道亦是功德。”
李守中闻言,心中稍暖,但转念想到此行目的,又觉羞愧。他本是想借贾政与嘉靖侯的关系,设法挽回颜面,却不料贾政竟真心为他筹谋。
正踌躇间,忽听外间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便见贾琏匆匆进来,低声道:“二叔,侯府那边传来消息,说嘉靖侯明日要在脂砚斋讲‘声速测算之法’,还邀了朱载堉、李贽等人同台论道!”
李守中闻言,脸色瞬间惨白。
嘉靖侯这一手,分明是要将他逼入绝境!若在众目睽睽之下,声速真被测算出来,他李守中便再无翻身之日!
贾政见状,连忙宽慰:“守中兄勿忧,此事或许还有转机。”
说罢忙对贾琏吩咐道:“快去寻侯爷言明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