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得忠顺王亲口相邀,心头猛地一跳,酒意顿时醒了大半。
“王爷相召,琏荣幸之至。”贾琏朝楼上深施一礼。
上楼前,他下意识整了整衣冠,又想起方才与严党争执时衣襟微乱,忙不迭地抚平褶皱。
眼角余光瞥见孙绍祖艳羡的模样,心中一动,念及他为人仗义执言,便向来下楼引见之人问:
“这位孙佥事与我同来,不知可否……”
来人上去传话,楼上又传来忠顺王爽朗的笑声:“一并上来便是。”
孙绍祖大喜过望,脸庞因激动而泛红,他强自按捺住颤抖的心,三步并两步跟在贾琏身后登楼。
之前因着贾琏老子的走私案,他得以面见嘉靖侯;
此番又因帮贾琏说了几句话,又能见到忠顺王;
毫无疑问,贾琏正是他命中的福星。
二十余年的际遇加在一起,也抵不过这两件与贾琏相关的事给他带来的好处。
只可惜他不日便要赴任扬州,难以与琏二爷常相厮混了。
风波已止,堂上说书依旧。
贾琏今日的风头却在宵禁之前便已传扬开了。
先前那些慷慨言语未得众人瞩目——大义凛然的话原属寻常,谁都会讲。
倒是后头那句广为流传:列祖列宗泉下有知,只会责备家父不孝,却要赞我贾琏是个孝子。
这又引发了一场贾赦走私案的讨论:
到底是跟着隐瞒,直至大祸来临,一家人整齐下狱为孝;还是如贾琏这般大义灭亲,保全家族为孝。
……
与忠顺王一番饮乐后,贾琏怡然自得的骑马回府。
比至宁荣街,兴儿见四下别无旁人,附耳悄声将政老爷之话转告。
贾琏摇头一笑趁着酒意道:“政老爷识人不明啊。”
“今日之事你也知道了,孙绍祖不惧对方势大,悍然为我发声,忠良不忠良又有何妨?”
“对我贾琏,他就是仗义之辈!”
话已带到,如何判断由二爷决定。
兴儿只能连声附和。
翌日,贾琏宿醉未醒,消息已传至贾府。
外边儿多数言贾琏是为了大孝,才暂时舍弃小孝。
非但不是不孝子,反而是个大孝子!
贾赦则是忠孝两亏,通敌叛国,只凭一己私欲行事,将国家与宗族都抛之脑后。
实乃大不孝!
事后又不想着成全儿子的孝义,反而烧炭自杀,欲毁其名节。
虎毒尚不食子,贾赦可谓丧尽天良!
父子二人一个大孝,一个大不孝,亦是一桩罕见的笑谈,传播起来尤为迅速。
荣庆堂内,贾母没好气道:
“都道他琏二爷如今是我贾家的大孝子,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来给请安?”
话音未落,贾琏红光满面的走了进来。
看那样子,定是知道了自个儿风评的反转,心下指不定多得意。
“孙儿来迟,还望老太太恕罪。”
贾母也只是随口说说。
嫡孙之孝名传遍京师,她实则殊为欣慰。
先前对他大义灭亲的不满今儿一早就消散殆尽了。
“痴长至今,你终于稍懂些事了。”
贾琏嘴角轻扬,昨夜他和忠顺王交流学问,倒还真懂了不少。
至于正事?他只是去喝了个花酒,听了个花书,事儿还是之前做的。
同一件事,彼时外人皆言他不孝,老太太亦随声言他不孝;今时外人称其大孝,老太太亦随声称许他懂事。
人呐……
贾琏拱手道:“全赖老太太教导得方。”
贾母呵呵一笑,“你坐下说吧,快给琏儿倒杯茶。”
贾琏久未于贾母身旁落座,不想如今竟得享宝玉之待遇,心中又是一番感慨。
多亏了侯爷的帮衬啊!
人生在世,最紧要者无非名利二字。
此番只付出了所谓夫妻之实,便名利双收。
名利有了,一个未过门妻子值当什么?
忠顺王那添香楼里知书达理的温婉小姐,不比大字不识几个的凤丫头好多了?
侯爷之恩何其逾常!
离得近了,贾母仔细打量了一番已然长大成人的嫡孙儿。
真是一表人才!
虽贾家两府少了两名主事之人,贾母稍一思索,却觉着原先衰败之色,竟化作勃勃生机,一片兴兴向荣的景象。
宝玉、兰儿勤于攻读,贾琏外务应酬得宜,蓉哥儿晨兴练武不辍;
更兼元春与嘉靖侯不日成婚;
诸后辈皆发奋图强,贾家何患不兴!
如此一想,虽然大半个贾府都成了嘉靖侯府,也不算亏!
……
诏狱。
因着前儿烧炭自杀一事,皇上亲自批示,给贾赦换了一个更为通风的牢房。
贾赦为寒风所灌,频添石炭,夜半仍数为冻醒。
照此消耗,来自贾琏的两大袋孝心,眼看着撑不过这个冬天。
“贾赦,你儿子可真是出息了!”一名狱卒提着食盒踱步至牢门前,恭贺道,“昨儿忠顺王爷亲自邀他去红袖添香楼吃酒,满京城都夸他是大孝子呢!”
贾赦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珠里迸出怨毒的光。
他在这里受冻挨饿,那畜生却能跟忠顺王走到一块儿。
以前贾琏在他面前唯唯诺诺,现在不仅爵位比他高,连圈子也比他混得好。
贾赦实在不能接受!
前些天自个儿“自杀”一事不是才败坏了他的名声,怎么这会儿反倒成了大孝子?
贾赦不敢对狱卒大声说话,只哼道:“那小畜生卖父求荣,也配称孝?!”
狱卒嗤笑一声,夹起一块肉,慢条斯理的嚼着:“你消消气,外头都说,你通敌叛国才是大不孝,琏二爷大义灭亲,保全宗族,列祖列宗泉下有知都得夸他!”
“列祖列宗?!”贾赦嗤笑道,“我贾家世代勋贵,养出这等狼心狗肺的孽障确实是我有愧列祖列宗。”
那狱卒走至放下筷子,踢了踢他面前的火盆。
“这可都是琏二爷的孝心,你问问其他犯人岂有你这么好的待遇。”
“你若不想接受他的孝心,不如把石炭给我用?”
贾赦将拳头捏得咔咔响,念及这白日黑夜都少不了这玩意儿,只能生闷气。
狱卒哈哈一笑,眼里尽是鄙夷之色。
贾赦将自己裹进破被子里,只当没有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