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赴死不言辞

晨光未盛,执法司主堂中,一纸征调榜静静贴于墙上,白墨未干,煞气已浮。

陆羽立于榜前,眉眼淡漠,似无所动,唯有指尖微不可察地一紧。

第三列,第七位——“杜明”。

原来如此。

怪不得今早那小子神情恍惚,言语含混,眼底压着满满的挣扎与沉默。

——他早知自己会被送上去。

“出征虎妖”,说得好听是剿祸平妖,实际上就是送死填坑。

陆羽盯着榜尾那一行落款,眉头轻蹙:【左执令名义签发。】

他没有第一时间动怒,而是站在原地,转头随意唤住一个路过的小吏:“这榜,是谁定的?”

那小吏一愣,见清楚他容貌后忙拱手:“陆大人……听说是周启大人报上去的,说是左执令名下的授权调令。”

“左执令?”陆羽冷笑一声,“什么时候那人能代表左执令了?”

小吏低声咕哝:“谁知道呢,这一阵子,谁给他几两银子,能换下个名来……谁都懂的。”

好一笔买卖。

陆羽神情冷淡如初,心中却泛起了一股压抑不住的怒意。

拿钱买命?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快步掠过回廊。

那里,杜明正背靠廊柱,脸色苍白,嘴唇干裂,手中攥着一封调令,却像在捧一纸判决书。

陆羽走过去,在他肩上一拍,声音低而稳:“别慌。”

杜明抬起头,那双本就不算坚定的眼睛里,写满了茫然与无助。

“陆兄……”他张口,却说不出话。

陆羽只是淡淡留下一句:“等我消息。”

说完,转身,大步而去,直奔周启的侧堂。

门未关,香烟袅袅。

陆羽一步踏入,连敲门的礼数都懒得做。

周启正坐在案前饮茶,听得脚步声,眉头微皱,抬头一瞥,见是陆羽,一瞬间眼神微顿,像是察觉对方身上气息更胜以往,神色一紧,旋即强笑着起身:“哟,陆老弟,好精神哪,快请坐。”

陆羽冷声问:“虎妖征调名单,是你定的?”

“诶,这话说得重了。”周启眼神滑过一丝防备,嘴角勾起惯常的笑:“这事儿嘛,是左执令名下的临时调令,我不过照章执行……”

“林重山不知情。”陆羽打断了他,一字一顿,一步步地朝他逼近。

“沈九音也没签。”

“你那‘左执令’,是不是已经成你私人封号了?”

周启脸色微变,笑容僵住,还待再辩,陆羽已凑至眼前,声音压低,透着丝丝煞气:

“你怕我去了真把虎妖宰了,以后没人给你送妖血炼丹,是不是?”

“那好啊,我算是知道为什么上次你把我丢到牛妖帐前就跑了。”

这一句刺得太狠,周启脸上的油光一下沉了下去。

他刚张嘴,堂中却忽然响起一声轻冷的女音。

“有账出去算,血别溅司里。”

声音如玉珠敲冰,清冽无温,却带着不容置喙的轻蔑。

屏风后,纱影一动。

一道白衣身影缓步踏出。

她一身雪衣,不饰花色,身形纤瘦,斗笠低垂,一层白纱将整个人遮得严严实实,唯有一双眸子透过纱影,冷冷地望来。

沈九音。

她站在屏风之后,不动声色,却似带着压迫力的冷霜气场,叫整间屋子都静了一瞬。

陆羽瞥了她一眼,语气懒散中带着点调侃:“怎么,舍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躲哪儿喝茶去了。”

沈九音没理他,只扫了周启一眼,嗓音淡淡:“这名单,是你定的?”

周启咽了口唾沫,干笑一声:“九音大人,这……我只是代传调令,真不是——”

“我不问你是不是。”沈九音打断他,语调冷峻:“我问你,是不是你定的?”

这次,周启彻底说不出话。

堂中空气瞬间凝结。

沈九音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才缓缓移向陆羽:“名单撤了。”

“虎妖那边,你想去?”

陆羽点头,语气平静:“我去。”

沈九音沉默了两息,目光微动:“你一个人?”

陆羽挑了挑眉,语气像在说买菜:“一个人,干净利落,省得出门还得看谁掉链子。”

“你疯了。”她语气忽然一紧,却立刻收敛下去:“……虎妖是冲你来的。”

“所以我去。”

“那你要是死了呢?”

这句话一出口,堂中忽地静了一瞬。

沈九音像是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快,轻咳一声,别过头,语气恢复清冷:“我的意思是,你要是死了不要紧,想想你身上还有其他东西。”

言外之意是——想想你心里头的噬心蛊!

陆羽嘴角一挑,嗓音压低,像是半真半假地自嘲:“我觉得我命硬,打不死那种,这次正好试试看。”

沈九音没应,只是缓缓转身,斗笠微侧,看不清她的脸。

半晌,她道:“我给你调一份虎妖的情报,带上。”

“还有——”她脚步顿了顿,语气淡得像风,却带着一丝别扭:“你要真打不过……就退。”

“死给他们看,不值得。”

陆羽愣了愣,随即低声道:“怎么感觉你默认我打不过了呢?”

周启站在一旁,脸色忽青忽白。

堂中沉寂数息。

沈九音已转身离席,吩咐下人准备情报。

可话音未落,周启却猛地一步踏前,脸上露出“忠言逆耳”的苦意,语气也抬高了几分:

“此举不妥!”

“虎妖来势汹汹,独身赴战,万一……出了意外,岂不是前功尽弃?再说了——”

他语气一顿,刻意斜了陆羽一眼:“陆羽虽能战,但好歹也是司中骨干,若折在那妖口下,咱们执法司岂不损失重大?”

话听着冠冕堂皇,满是为公设想,可沈九音却连头都没抬,只轻轻问了一句:

“你怕他死,还是怕他不死?”

话声一落,堂中仿若雷鸣未响先震。

陆羽闻言眉梢微挑,嘴角浮现一抹似笑非笑的冷意。

周启脸色顿变,一张嘴张了张,却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当然怕陆羽不死。

虎妖虽然脾气差,而且老是想要把他也一块吃了,但最近快要突破,给周启许了不少好处。

只要能把人送到,到时候周启接着那些奖赏,就能实力大涨,不至于再让别人威胁。

要是陆羽把虎妖砍了,谁来给他发奖励?

而且,他在白玉堂那里的作用只有一个——和妖交接,眼下,猪妖鼠妖牛妖都死了,商帮也碎了。

若是再被杀一个,他在白玉堂那边的挂名也就摇摇欲坠了。

“我没那个意思。”周启嘴唇动了动,终究只能退一步:“只是陆老弟一人孤身犯险,实在不妥,我建议至少组队,哪怕两人同去,也能互相照应。”

沈九音终于抬起头,透过斗笠纱帘望了他一眼,那目光宛若初霜覆雪,冷得让人心底发毛。

“你说得也有理。”她语调忽缓,似在认真思索。

周启眼中刚闪过一丝喜意,下一刻便听沈九音道:

“那不如你去?”

周启:“……”

“你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正好亲自带队,既能照应,又能统筹大局。”她话锋不急不缓,带着天生的从容冷意:“虎妖见了你这种‘真心为司’之人,说不定也要感动落泪。”

陆羽在旁看得忍俊不禁,干脆顺势接话:“周兄不愧是左执令代言人,虎妖都未必能扛你一篇劝降书。”

“你就跟我同去,如何?我保你不被杀,能完完整整的回来。”

“你们……”周启被堵得满脸通红,眼神闪烁,连连后退两步,终于找到了个体面的借口:“我……我还有整理账务之责,暂不能脱身。此事,我还是建议交由沈大人裁决。”

“我已经裁决了。”沈九音声音清清冷冷地飘出:“人——陆羽一人去。”

“你若再拦,便视为有意妨碍战令。”

她语调没有半分起伏,但那冷静中却藏着威压,字字如刀,落地有声。

周启脸色彻底僵住,喉结滚了滚,却再说不出一句反对。

陆羽站在原地,望着这一幕,眼底神色未动,只在袖中指节轻轻敲了敲掌心。

——他能感觉到,沈九音虽口气冷淡,但那句“你要真打不过,就退”,却不是空言。

这女人,一向冷面藏针,从不轻言情义。但有时候,一句话就能藏三分锋,三分讥,还有四分……不说破的偏执。

堂中气氛僵滞半晌,最终,沈九音转身淡声道:

“你回去做好准备吧,明天我去叫你。”

陆羽点了点头,似笑非笑:“行啊,记得别太早,我还想多睡会。”

他转身离去,步出堂门。

身后,周启站在原地,脸色比纸还白,指尖却已悄然攥紧,隐隐发抖。

虎妖之局,本是他一手布局。

可现在,反被人点了名、堵了口、压了气。

更要命的是——他怕的那个“陆羽不死”的可能,似乎越来越近了。

周启脸色铁青,从堂中跌跌撞撞地走出去,像是刚吞了两斤生姜又没咽下去,满脸写着“憋屈”二字。

不多时,他亲自贴出一纸新令,声音闷闷地在前堂宣读:

“原定出征之命,暂作更改——虎妖一事,由陆羽单人前往,余人留驻待命。”

一石激起千层浪。

整个执法司像是被人在平地里扔了个雷,瞬间哗然。

“他一个人?”

“疯了吧……那可是虎妖!”

“这不是送人头,是把虎头当饭吃了吧?”

质疑声、低语声接连不断,那些曾在背后议论陆羽“跋扈”、“目中无人”的同僚,此刻却齐刷刷露出一种熟悉的表情——

就像在看一个头上插着花的疯子。

陆羽从偏厅出来,神色如常,连眼神都没往那些人脸上扫一眼。

他懒得解释。

疯子也好、傻子也罢,真到了拼命的时候,这帮嘴碎的,不一定哪一个死得快些。

倒是人群后方,一个身影从震惊中回神,脚下一滑,连忙追上前来。

“陆兄!”杜明一脸错愕,猛地从人群中追出来,声音有些发颤:“……今晚,能不能来我家吃顿饭?”

他话一出口,连自己都怔了一下。

脑中忽然浮现出不久前,陆羽拍着他肩膀说的那句——“等我消息。”

当时他不懂,只觉一股冷意直钻心口。

可现在,他明白了。

那不是承诺——那是诀别。

他喉咙微哽,语气顿了顿,低声补上一句:“……就当是,给你送行。”

陆羽脚步未停,只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留下一句:

“我的饭量,你恐怕招待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