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臧、赵绾二人恶行昭著,罄竹难书,臣以为,不明正典刑,不足以平民愤,不严加惩治,不足以正朝纲。”太常许昌躬身一礼,肃然道:
“禀太皇太后,臣请将二人弃市。”
“立即执行!”
太常卿言之凿凿,话语间全是为了天下百姓,为了朝堂国法。
但人人都清楚,他会对王臧、赵绾喊打喊杀,不过是为了替太皇太后铲除异己。
想掀翻东宫的权柄,就要有被权柄压死的觉悟。
大家都理解。
大家也都有默契,对真相闭口不言,不谈权力与私愤,只谈百姓与国法。
在大义面前,王臧、赵绾罪责确凿,所以……
“臣附议。”
自长乐卫尉程不识始,太仆、廷尉、大行令、大农令、宗正、少府等人尽数拜道:“臣等,皆附议。”
凡是在场的卿,全部附议。
凡是在场的公,都没说话。
某些时候,沉默往往代表着默认,太尉田蚡恰好在此列,他不默认还能做什么?
薅起袖子,冲上去跟所有人干吗?
不会。
他田蚡不是这样的人。
但另一位,是!
“臣有异议。”丞相窦婴于一片附议声中,硬生生喊出一道反对声来,“王臧、赵绾有罪,但是否罪该处死,臣以为有待商榷。”
他语气不急不缓,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坚毅,没有任何意外的,窦婴立刻吸引了殿内所有目光。
众人或许各有立场,各有心思,不过这会儿他们的想法却出奇一致,心说:
丞相,没弄错吧?
作为太皇太后的侄子,作为窦家人,别人不拆,你居然去拆老太太的台?
这,是在场公卿的第一反应。
随后在回忆起窦婴的某些经历后,众人又有了第二反应——
这个台,还真该你拆!
因为像此类众人皆无异议,唯独窦婴忤逆太皇太后的事件,早有先例。
当年先帝在位,老太太欲立先帝的弟弟梁王为储君,当时站出来大喊‘不行’的人,正是窦婴!
此时。
他又站出来了。
太皇太后的本家侄子兼丞相出言反对,所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且不说老太太如何黑了脸,单论臣子。
刚才一边倒的附议,立刻有了反复,只见左侧一列中站出一人,“臣之前思虑不周,王臧、赵绾身为公卿,不可轻易问罪处死,丞相所言甚是。”
“臣以为,此事仍需再议。”
顷刻间颠倒黑白之人,乃是太仆灌夫,其人身似铁塔,面色黝黑,胡须浓密,长眉倒竖。
往那儿一杵,就知道是个不好相与的。
许昌皱眉望去,“太仆朝令夕改,是否将国事当作儿戏?”
“此言差矣!”
灌夫下巴微抬,语气狂傲,“正是因为我没有将国事当儿戏,所以再思再想,恳请再议!”
太常闷哼一声。
知道跟这混不吝扯不清,不再多言。
灌夫会跳反,关键不在灌夫本人,在于引动他跳反的窦婴,触及窦婴,太常更不便多言了。
于是。
达成共识的定罪就这样出了异议,担当主攻的人,也因顾忌窦婴官位与身份,熄了火。
事端爆发后,刘彻急召窦婴入宫一番情真意切、君臣相宜,是闲的没事干吗?
不。
正是为了铸就眼前这一幕!
甚至是,不仅仅为了眼前这一幕……
“砰!”黑脸已经黑了很久的太皇太后,忍无可忍,鸠杖砸地,口中怒道:“窦婴!”
“你想气死我吗!?”
从宗族论,老太太是窦婴的姑母,属于长辈,这一句‘想气死我吗’可比直接用尊位压人厉害得多。
孝道压人,在大汉朝,是能压死人的。
上首怒喝落地,窦婴已然双膝跪倒,匍匐在地,口称:
“不敢!”
“还有你窦婴不敢的?你还有什么不敢!?”窦漪房两眼喷火,手背青筋暴起,愤怒的吼声响彻大殿。
宫人垂首,公卿缄默,就算桀骜如灌夫,先前会力挺好友,此刻也是丝毫不敢作声了。
压力尽数逼向窦婴,他不做辩解,只道:“臣请屏退左右,单独问对。”
话音落下,满殿皆静。
窦漪房铁青着脸,攥住鸠首的手紧了松,松了又紧,冷寂半晌方道:“都出去!”
公卿们巴不得远离修罗场,一个比一个走得快。
待殿内独剩两人,老太太:“说!今天不给我说出个所以然来,丞相不必做了!”
换成一个不姓窦的,今天哪是罢官就能了得?
她属实被惹出了真火。
然而。
等到下一刻窦婴开口后,窦漪房瞬间怒气全消,因为她的侄子说:
“臣被罢官不足惜,臣唯恐我窦氏步吕氏后尘,唯恐姑母落入吕后境地,唯恐有族灭之祸!”
此言一出,老太太立时扭头望来,两眼空洞无神,面色却严肃、冰冷到了极点:
“你拿高后吓我?”
“臣不敢。”窦婴跪在地上,头也不抬。
“但臣不得不说,天子初登基不到一年,东宫便遣兵甲于未央抓捕天子心腹,欲杀当朝一三公、一九卿,倘若真让东宫杀成,天下人作何想?”
“陛下会生惧,宫人会生惧,朝堂百官会生惧,那些煽动姑母的勋贵、诸侯王们,难道不会惧吗?”
“届时谁能保证,念及姑母,不想起吕后?”
“积威酷烈,过犹不及……”窦婴后面的话,窦漪房已没再去听,她靠回锦榻,脸色和心境一样冰冷。
何为危言耸听?
以上长篇大论就是!
窦漪房在宫廷待了一辈子,侄子一开口,她就晓得是在恐吓,后面十句话里八句都在夸大其词。
但是,万事就怕一个但是。
高后,
这个名号太响、太重,重到窦漪房明知有诈,也不由自主地在心底落下了痕迹。
窦婴早已不再言语,耳边传来的是殿外女官的通禀:
“太皇太后,陛下到了。”
朦胧光影中,一道模糊的身形闯入窦漪房眼帘,她看不清,不过她知道那是谁,她问:
“皇帝,丞相言说我乃今时今日之高后,你怎么看?”
那身形顿了顿,“孙儿以为不然。”
“为何?”
“……倘若祖母是高后,今日闯入未央宫的兵甲,不会去抓王臧、赵绾,而是去杀我。”
这次换老太太顿了会儿,觑眼间,她神情讽刺,冷笑道:“到底是姓刘的,就是比姓窦的眼睛好使!”
窦漪房语气生硬,“王臧、赵绾触犯国法,按律当诛,念在身为公卿,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即刻罢官!”
“是,孙儿回宫后立即拟诏。”刘彻从善如流。
“太皇太后圣明。”窦婴称赞出声。
“滚!”
侄子和孙子很听话,两人滚出来时,殿外候着的公卿们,早就识趣地消失了。
先前殿内说过什么、谁来过,他们一概不知。
廊檐下。
刘彻对着窦婴拱手一礼,窦婴没有受,避开还礼之际,道了一句:非为陛下,为社稷。
说完,他默默转身离开了。
刘彻站在原地目送良久,谁也不知这位年幼天子心里在想些什么,直到出了长乐宫,上了车驾。
“卫青,你晚间去一趟魏其侯府,把朕的佩剑交给魏其侯,送与他,其余话不用多说。”
“喏。”
“还有……”刘彻的视线探出车舆,似带锋芒,“不要从东门折返未央,走北宫门。”
卫青心生疑惑,走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