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要死了。”
“钩弋,钩弋!杀了她!”
“杀了她——!”
“陛下……她已被赐死。”
“好,好,母死子留……朕…可以闭眼了……”
弥留之际,人生一幕幕从他眼前划过,轮台罪己,巫蛊之祸,屡战屡败,社稷动摇……
回顾一生,放眼望去,竟满是悔恨,可惜,现在明悟已太晚。
可恨!
人生没有重来的机会。
后元二年,春,天子崩于五柞宫,三月葬茂陵,谥号孝武皇帝,史称:汉武帝。
……
“陛下,陛下?”
耳边响起轻声呼唤,刘彻猛然惊醒,一睁眼,看见的竟是熟悉场景,殿角铜壶滴漏,殿前回纹陶砖。
宣室殿?
他本能坐起,不曾想,躯体竟出奇的轻松与灵活。
再一低头,一双年轻健康的手掌赫然跃入眼帘,不见丝毫干枯苍老之态。
刘彻皱起眉头,心中正翻腾、猜疑不断的时候,身侧再次传来低语,“陛下,太尉到了。”
“太尉?”
“陛下小憩后,怕是还没回神。”身侧侍者轻声提醒道:“太尉田蚡正在殿外,说是有政务禀报。”
舅舅田蚡……
刘彻觑眼扫视左右,“他所来何事?”
“太尉言说是要商议立明堂、封禅礼仪。”
田蚡,立明堂、封禅礼,仅仅两句话,刘彻立刻判断出自己现在身在何时——建元元年。
内侍所禀,皆是建元新政。
可朕不是油尽灯枯了吗?怎么回到了十六岁刚登基时?
难道……
上天见朕遗憾太多,又给了朕一次机会?
不待刘彻怦然心动,殿外径直走进一绛色直裾男子,一见御榻的小皇帝,张口便道:
“陛下不是醒来了么,何故拦我。”
他摆了摆手,示意左右弯腰伸手的内侍退远些,随后自顾自往上处坐。
看见他,
看见这个多年不见的亲人,
刘彻眼神眯了眯,恍惚良久,“舅舅的性子,还是这般着急啊。”
“哎。”田蚡坐定后,一本正经道:“如今这朝堂上下,当舅舅的不帮陛下奔波、着急,谁还能帮?”
“外人都靠不住,自家人才晓得替君分忧。”
闻言。
端坐上首的刘彻不置可否,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身前这个‘靠得住’的好舅舅。
“陛下催促尽快推行改制,臣不敢怠慢,特地寻了好些儒家大贤,商议修订数次,方才有……”
田蚡边说边呈上自己带来的竹简,可邀功的话说到一半,一抬头,蓦然对上双淡漠的眸子!
“陛…陛下?”
当朝太尉心头一突。
不知为何,田蚡只觉往日那个熟悉的小外甥,此刻竟有股陌生感,“这修明堂、易服色一事?”
“喔。”刘彻察觉到异样,伸手接过竹简之余,神情悄然调整过来,自然道:“此事先放一放。”
“先放……放一放?”
田蚡起先还沉浸在‘可能的看错’中,下一刻,意识到外甥在说什么后,声音陡然提高,惊讶道:
“陛下不是急着尊儒家、除弊政吗,现在改了主意?”
尊儒家,除弊政。
刘彻品着这两个字眼,表情淡淡,自己少年时,还真是幼稚的可笑!
居然妄图靠几个儒生,去推翻满朝皆崇的黄老无为,还想借此从长乐宫夺权?
前世因为这虎头蛇尾的改制,刘彻被太皇太后压了六年,直到对方逝世才有喘息余地。
六年困厄,记忆犹新,他岂会再重蹈覆辙。
更何况。
只靠儒生耍嘴皮子,能成什么大事……
“朕细细思量过,尊儒也好,改政也罢,都有些仓促,仍需再议。”刘彻站起身,踱了两步。
行到榻侧的兵器架旁,拿起黑底红纹长剑,剑分八面,剑刃锋利,他用拇指摸了摸。
刺痛感随即传来。
刘彻心中热切更甚,疼痛无疑是确定当下场景是否真实的最佳办法,现实没有让他失望。
他刘彻,果真重活一世!
兴奋感油然而生,与此同时,觉察到年轻身体所带来的思维活跃、情绪旺盛——也就是多年不曾体验的兴奋感,又令他更加喜悦。
于是乎。
即便耳边再次传来好舅舅的不依不饶,刘彻也一笑而过。
“陛下为何突然改了主意,可是出了变故?”
“舅舅多虑了。”
刘彻转过身来,“此事重大,还需细细思量,今日便不多留舅舅了,朕另有要事。”
田蚡面露疑惑,看了看自己费时费力准备好的竹简,又看了看小皇帝,虽有不甘,但强忍住了,转而说道:“陛下有何要事,用不用臣代劳?”
“不必,传话而已。”
“那,臣告退。”
宣室殿外,高台之上,刘彻手扶剑柄,望着台阶下徐徐远去的背影,脸上再无半点和颜悦色。
自己这个好舅舅,前世因惊惧而亡,刘彻后来每每想起,只觉好生惋惜。
今世……
“朕且先引你为助力,你视朕奇货可居,咱们各取所需。”
“待得将来,若还有暗结诸侯、意图不轨,作为外甥,朕定不让舅舅再一个人惊惧而死,太孤单……”
正慢步出宫的田蚡忽觉后背发凉,回头望去,远处高台已无身影,“奇怪?”
他驻足原地,皱眉沉思。
小外甥原本对推崇儒术热衷得很,如今却说停就停,是他心血来潮,还是听了身边谁的谗言?
还有。
田蚡此时细细回忆,总感觉,外甥今天说话的口吻、气度,和以往不太一样。
似乎,更果断了些。
‘看来天子之位确实养人,这才登基多久。’田蚡心中暗自揣摩着,敛住神色,便欲出宫。
不过转头前,瞥见一名内侍从宣室殿跑出来,步履匆匆的模样,瞧那方向,也是要出宫。
“等等。”
内侍行到田蚡近前,他出声叫住:“陛下先前说有要事,可是吩咐你去办?”
“回太尉,是。”
作为陛下舅舅,又是三公之一,更贵为武安侯,田蚡问得自然,那内侍也没觉得哪不妥,回得干脆。
“陛下要做何事?”
“呃……”刚还直接了当的内侍,这会儿忽然有些卡克,神情不自然。
田蚡不悦:“需要我折返回去问陛下?”
“不敢!”内侍连忙躬身赔罪,“也并非什么要务,就是…就是……”
“讲!”
“陛下说宫中乏闷,听闻长公主府中有许多美女歌姬,命奴婢去将她们召进宫来奏乐听曲儿。”
内侍一口气说完,田蚡愣是反应了好一阵子,陛下赶走自己、撂下政务也要处理的要事,居然是找歌姬?
还奏乐听曲儿!?
见太尉脸上变颜变色,内侍躬身一礼,就要抬腿遁走。
“等会儿!”田蚡一把拉住,迅速消化完‘外甥不喜政务喜女色’的新动向,他侧了侧身,努嘴道:
“不必去长公主府上,我府中就有不少歌姬,舞姿歌喉上佳,一会儿我遣人送进宫。”
太尉就是太尉,好一个替君分忧,搁在别处,内侍高低都得谄媚捧上一句,但今个儿不行,“太尉见谅,非是奴婢不肯,陛下给了准话,就要长公主府上的。”
“您看?”
田蚡眉头高高扬起,暗道长公主好手段。
早就听闻长公主四处搜罗美艳女子,意图送入宫中,本以为她还矜持着,没曾想,人家早就下了手。
把皇帝拴得牢牢的!
田蚡目光流转,心思转动,盘算着自己是不是先放一放儒家这边,也去搜罗些歌姬。
毕竟,如果能在皇帝后宫里放一个自己人,好处可大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