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在家

窗纸刚透出蟹壳青时,许怀夕就被冻醒了。

她蜷在炕上数了七声更漏,确认已是卯初,这才从被窝里探出手去够棉袄。

指尖刚触到衣裳就缩了回来。

那布料冻得硬挺,竟像是浸过冰水又晾干的。

灶间传来“笃笃”的闷响。

许怀夕赤脚踩在青砖地上,寒气顺着脚心直窜到天灵盖。

她蹑手蹑脚地扒着门缝往里瞧,只见沈挽恙背对着门口,正在案板上剁着什么。

那柄平日里批阅公文的修长手指,此刻正握着菜刀,将泡发的香菇切成细丝。

灶上铁锅冒着白汽,隐约能看见翻滚的米粥里浮着红枣与莲子。

“挽恙?”

菜刀停在半空。

沈挽恙侧过脸,晨曦透过窗棂在他鼻梁上投下浅金色的光:

“吵醒你了?”

许怀夕盯着他冻得发红的指尖,突然冲过去夺过菜刀:

“你怎么不叫我?这冻疮才好几天!”

刀柄上还残留着体温,她才发现他连手笼都没戴。

沈挽恙从袖中抽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去她腮边沾到的面粉:

“寅时就醒了,横竖睡不着。”

他指向墙角陶瓮,“面粉已经发酵是了。”

许怀夕掀开瓮盖,面粉看起来在长大,有些蓬松和气孔。

另外一边烧的的水里飘着几片橘皮,正是她秋日晒的陈皮。

这种江南做法在北疆极为罕见,也不知他是何时记下的。

“李校尉送的腊肉...”

沈挽恙忽然闷咳两声,从梁上取下条油亮的肉,“切薄些。”

许怀夕这才注意到灶台边摆着个粗陶罐,里头腌着碧绿的雪里菜。

这分明是照着江南的方子备的料,连她晒在窗台的陈皮都处理好了放在青瓷碗里。

粥锅突然沸腾,沈挽恙伸手去掀锅盖。

许怀夕瞥见他腕骨处一道淡疤。

那是去年巡渠时被冰棱划的。

当时血流如注,这人却面不改色地撕下袖口包扎,回来还熬夜画完了水利图。

“太甜。”沈挽恙舀了勺粥尝味,眉头微蹙。

他经常在旁边烧火,多多少少也学了不少厨艺。

只是这粥比他想的甜。

许怀夕凑过去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粥的香甜味立刻在嘴巴里散开。

“明明刚好……”

话没说完突然噎住。

这姿势太过亲昵,她甚至能数清他低垂的睫毛。

沈挽恙恍若未觉,从蒸笼里取出个油纸包。

展开是六只金黄的炸春卷,酥皮上还沾着芝麻:“配粥吃。”

“你什么时候做的?”

“李校慰家的婶子做的”,他嘴角极轻地扬了扬。

要是许怀夕喜欢的话,他可以尝试着学一学。

许怀夕有些心疼又欣慰,沈家的少爷竟然会做饭,还给他准备早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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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阳光透过明瓦窗,在炕桌上投下菱形的光斑。

许怀夕咬着笔杆修改坎儿井图纸,忽然听见“咔哒”轻响。

沈挽恙将檀木棋盘放在案头,黑白云子分别盛在青白釉的棋罐里。

“歇半个时辰。”

他指尖在图纸某处点了点,“暗渠拐角算错了。”

许怀夕“啊”了一声,慌忙去抓算筹,却见他已经摆开阵势。

黑子和白子都不如家里的好,但在这地方能有棋子就已经很不错了。

“该你了。”

棋盘上黑子已呈合围之势。

许怀夕想着什么时候才能有机会回去,毕竟现在还没有转机,也不可能刚好天下大赦,即便如此她要拿回沈家的宅子也不容易。

她心不在焉地应着,目光总往窗外瞟。

沈父去里正家拜年,说好未时便回的。

沈挽恙忽然推过茶盏:“里正留饭,父亲酉时才归。“”

茶是陈皮老白茶,暖胃的。

许怀夕小口啜着,看他指尖在棋盘上轻叩。

那双手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

“我娘也教过我下棋。”

“云夫人棋艺很好?”

有时候许怀夕是真的很好奇这位神秘人物。

“尚可。”

沈挽恙吃掉她三颗白子,“只是...”

一阵呛咳打断话头,他偏头用帕子掩住唇,肩胛骨在棉袍下凸出锋利的形状。

许怀夕趁机将棋罐调了个位置。

等沈挽恙回过神,发现白子全到了她那边。

“我执黑。”许怀夕抢着落下一子,“黑子暖和。”

沈挽恙怔了怔,忽然伸手拂乱棋局:“重来。”

阳光悄悄挪了半尺,照在那几颗带血纹的白子上,莹莹如泪。

三更梆子响过很久,许怀夕还在辗转反侧。

她索性披衣起身,摸黑点了盏羊角灯。

昏黄的光晕里,厢房窗纸竟还透着亮。

许怀夕蹑手蹑脚地靠近,透过窗缝看见沈挽恙伏在案前,手里攥着本《北疆志》,墨发从肩头滑落,遮住了半边苍白的脸。

烛泪堆满铜盏,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褪色的古画。

许怀夕正犹豫要不要敲门,忽见沈挽恙身子一歪,竟是睡着了。

她轻轻推门进去,羊皮靴踩在地上半点声响也无。

案头摊着的水利图上满是朱批,某处还画着个小小的酒坛,旁边标注“怀夕藏药处”。

她忍不住抿嘴笑,伸手去取挂在屏风上的毛毯。

“咣当!”

砚台被袖风带倒,浓墨泼在《北疆志》扉页上。

沈挽恙倏然惊醒,衣领滑落露出锁骨处一道狰狞旧伤……

那是流放路上为护住她挨的鞭痕。

“怀夕”。

带着睡意的嗓音比平日低哑,许怀夕手忙脚乱地去擦墨渍,反而蹭得满手乌黑。

沈挽恙握住她手腕,从案头竹筒抽了张桑皮纸:“不急。”

他掌心有薄茧,蹭得她腕间发痒。

许怀夕突然发现砚台旁摊着张药方,正是她昨日调的方子。

川贝母二钱、雪蛤油半两、冬虫夏草......每味药后都标着昂贵的价格。

“这么舍得?”沈挽恙不知何时抽走了她袖中露出的药方残角。

许怀夕耳根发烫:“你要是早些好起来,其实这也是个只赚不赔的卖卖。”

沈挽恙刚开始一恁,后来又说一笑,“打这小算盘……算了,我会一直坚持的,你给的药很管用。”

他说的话倒也是事实。

屋子明明就放了一个碳盆,但空气却不同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