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动手

太爷眉峰微敛,手指停在一颗佛珠上:“说。”

作为忠狗,多年久随左右,元爷也算是见过大风浪的,能让他这般失态的事,轻重大小,太爷心中已有几分估量。

元爷唇角一抿,沉着脸侧头,眼风瞟过台面上的崔玉,似有迟疑。可这迟疑转瞬即逝,他强压下焦躁,恭敬开口:“黑市来了个彩门子的摆台,不仅砸了档口,还见了血。”

太爷的指腹缓缓碾过那颗珠子,眼中闪过异彩,语气却无波无澜。那能来的是谁,自不必猜。

“谁家的档口。”

元爷目光游移过其他门子席位,垂首咬牙道:“除金门、风门外,全都砸了……”

言语间,四下空气微凝,未曾刻意压低的声音,被余下门子的人皆听得清清楚楚。

太爷眼尾微不可察地一抖,一丝隐晦的喜意稍纵即逝。

霎时间,数道幽冷的视线落在伍翁与胡太爷身上。

伍翁愤然离席,脸色铁青地几步掠至近前,目光直逼元爷:“放什么浑话!”

台面上,胡太爷挥袖,将傩人遣离,也朝元爷走去。

“小元子,信……不是这么报的。”他边走边道,神色沉静如潭,全无丝毫笑意。

元爷面色发白,跪地抱拳,咬紧牙关:“小的所言,句句属实,绝无虚假。”

太爷抬眼,视线缓缓掠过胡太爷与伍翁,未含任何情绪,但意图再明显不过——

花子门的人,轮不到你们审。

后二者眼神微变,沉默半息,各自后退半步,冷冷看着跪在地上的元爷。

太爷这才淡声继续发问:“守档口的人呢?那两位元老,可曾亮青子?”

元爷后背已经浸出冷汗,深吸一口气,克制住声音的颤抖:“皆已出手……但……全折了。”

“包括其他门子的元老、好手,尽数……死绝!”

听到这,太爷不禁略感狐疑,指间的佛珠再度滚动。

常三……真有这样的能耐?

他常三若是有这等实力,当初那事又何须算计?直接动手岂不是更好?

可疑,但无妨,不急着现下深究,现下重要的是,溜走的机会……又回来了。

黄太爷陡然出声,语调森然:“伍老头、胡爷,这事,你们是不是得给个交代?”

评门那边,张太爷亦站起,眸色深邃如井,直看向二人,未言一字,意已昭然。

胡太爷轻笑,双手揣袖,目光在几人之间转过:“老朽明白诸位的意思。无非是怀疑我金门摆弄了一出调虎离山。”

“可此刻在座,除伍翁之外,三位太爷皆在,各家尊爷、元老环伺,外头又有各门子精锐守着……”

他顿了顿,略一侧首,目光横扫全场,笑意坦荡:“我金门……是犯蠢要作死不成?”

黄太爷神情微滞,一时说不出话来。

正此时,太爷悠悠接过话茬:“是与不是,一张嘴哪说得清。”

他抬头,看向胡太爷,语气温和:“咱们这些老家伙,亲自走一遭吧。”

“就别让底下的娃娃去送命了。”

既话赶话至此,胡太爷亦含笑颔首:“全凭让公。”

五位太爷相继起身,往外行去,诸门子之人也纷纷站起,随行而出。

临到门口,胡太爷脚步顿住,回头望向人牙子,语声轻缓:“来,我有事问你。”

人牙子浑浊不堪的眼珠溜向崔玉,神色稍有犹豫,却又很快散去,快步跟上前了去。

能问什么事?无非就是方才为何帮崔玉说话。

太爷顺势顿足,看向崔玉:“小尊爷,你不来么?”

崔玉自然拱手,也笑道:“我这点道行,怕是凑不起这个热闹。”

太爷失笑摇头:“那小尊爷……可莫忘了回门子呀。”

“外面,不太平。”

言罢,众人尽数离去。

待外头车马远去后,崔玉方走出宝楼。

砖道阔朗,早失了先前热闹气象,唯余冷月如霜,灯影稀疏,洒落满路寂静。

没有留下车马接引。马武踪迹亦不见,恐怕也被让老太爷一并带走了。

什么意思呢?

崔玉眯眼,面露沉思。

若太爷出门时那句话是有意提醒他,便只能出于一个原因:顺水人情。

常三砸档子和杀人,给太爷提供了新的可能,因此送个顺水人情来?

不,这不可能。

让老狐狸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不至于这么慷慨,除非点他这个举动可以给其带来切实利益。

崔玉边走变想,蓦地,心中涌现出些许怪异。

他抬头四顾——周遭,不知何时已是一片幽暗。

天上月色无光,路旁灯火尽熄。

而这条路,他并未走错。

不对劲。

或许感觉会骗人,但反应在骨手上的轻颤,绝对不会。

“娃娃……你在找什么?”

随着这一声干哑阴森的问询响起,不远处,人牙子佝偻的影子单独伫立。

她向前迈步,背上的暗红棺木微晃,发出嘎吱声响。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娃娃......你的命,早就定了。”

崔玉唇角微弯,冷笑溢出:“原来……你没走啊。”

人牙子步履未停,发瘪泛灰的嘴唇翕动:“你都没走,我又怎么会走?”

“那跟着胡太爷去的是谁?”崔玉沉声问道,手悄然握住腰间封喉刀的刀柄。

似是觉得已经万无一失,人牙子也再没有任何遮掩的意思:“也是我啊……”

“泥巴捏的我……”

话音落下,空气骤然破裂,尖啸炸响。

崔玉眼里横瞳虚影闪过,看得分明——两块骨片,正疾射杀来!

封喉刀快速拎起,他手腕翻转,宽厚刀面挡在身前。

铿!铿!

刀面上头赫然多出两道指甲宽的凹槽,而那骨片则崩落失力坠落在地。

崔玉神色一凛,脚下发力,朝人牙子箭矢似的掠去。

与其被动受击,倒不如主动出手。

他不是没有机会。

人牙子决计不敢用什么真挂子,她怕被灵羊的鬼眼学了去,和屠夫一样反栽个跟头。

且若真要拼法门……她,未必能赢。

灵羊,可是能垫寿的。

“娃娃啊……”人牙子森然的话语却蓦地在他耳畔响起。

崔玉瞳孔一缩,刹那间,一股磅礴巨力陡然从背后袭来——

他竟被死死箍住!

人牙子枯瘦的面孔贴近,略带腐臭的鼻息直喷在他侧脸:“娃娃……认命吧。”

背后的是人牙子?

那站在前头的,又是什么?

泥巴么?

这肯定是法,既然是法,那就学!

崔玉眼中横瞳虚影再度闪过,但意外的,没有任何作用。

人牙子猝然发笑,料到了崔玉的举动,整张老脸皱成一团,狰狞可怖:“这当然是法……可你有泥巴吗?你会捏吗?”

站在崔玉前头那人牙子抬起瓜蔓般的枯手,插入自己的眼眶,不费丝毫力气地向下一扯,竟似剥果皮般,将整张脸硬生生撕了下来。

脸被她揉成了团,五指蝴蝶似的翻飞拉扯捏掐,模糊的眉目扭曲、重塑,顷刻间,一张仿若剜来的崭新生皮便跃然在她掌中,轮廓清晰、眉目具足。

那是崔玉的脸。

湿漉漉的、尚未干透的‘崔玉’,薄薄的眼皮微微耷下,像是要睁开,像是要活过来。

“瞧啊,娃娃。”

她侧了侧头,似是欣赏自己的手艺:“像极了,不是么?”

“一张皮而已……”

“这一张,老婆子捏给常三,捏给花子门,捏给所有惦记你的人,够不够?”

“还可以再捏个老婆子我来杀你,杀给他们看。”

身后的人牙子与她一同嘴角裂开,露出枯黄齿列,齐声开口:

“娃娃,你逃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