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断书上的墨迹很新,医生的话却很旧。
“慢性肾衰竭,GFR值已经低于15,属于终末期...“白大褂后面的嘴一张一合,吐出我早已在搜索引擎上预习过的术语。
窗外的阳光太亮,照得诊断书上“建议尽快安排透析治疗“几个字刺眼得可怕。
我机械地点着头,手指在诊断书边缘折出一个小角。二十七岁,我的肾脏正在以不可逆的速度衰竭。
医生说可能是长期服用止痛药的结果——那些被爷爷责骂后、被堂叔骚扰后、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时吞下的小药片,现在来讨债了。
十一月十一日零点整,我的手机在病房里震动起来。
透析后的虚弱感还缠绕着我的四肢,但我还是勉强伸手够到了床头柜上的手机。
屏幕上闪烁的通知来自一个陌生号码:「生日快乐,乐乐。红包请查收。」
我盯着那条消息,喉咙发紧。
这个日子对我来说从来不是购物节,而是被命运盖章认定的“孤独日“——我的生日,四个孤零零的“1“排列组合,像在嘲笑我永远单数的生命。现在,又多了一个嘲笑我的理由:一个正在衰竭的身体。
消息不用猜也知道是谁发的。
自从三个月前我拉黑李淇煜的所有联系方式,这是他第一次找到新的途径联系我。
我盯着那条短信看了足足五分钟,手指悬在删除键上方,却迟迟没有按下去。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一个红包自动弹出来。我皱眉点击——不是普通的微信红包,而是一个自行运行的小程序。屏幕上跳出一个小小的动画:一枝梅花在雪中缓缓绽放,花瓣飘落组成“27“这个数字。动画结束后,红包自动拆开,521元。
我的眼眶突然发热。
这不是普通的转账,而是一个精心编写的程序,通过电话号码直接发送,无法拒收。
就像李淇煜这个人一样,总是能找到各种方法钻进我的防御工事。
动画最后出现一行小字:「《诗经·淇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这是我们刚认识时讨论过的第一首诗,他说他的名字就取自这条淇河。那年我十六岁,还相信文字能拯救灵魂。现在二十岁的我,连身体都拯救不了。
病房的窗户映出我苍白的脸和手上插着的留置针。
透析机的嗡鸣成了背景音,我蜷缩在病床上,把脸埋进膝盖。那521元在账户里闪着微光,像一个小小的、顽固的灯塔。
手机又亮起来,还是那个号码:「不用回复。只是想让你知道,有人记得。」
我攥紧手机,指节发白。
胸口那股熟悉的刺痛又来了——每次李淇煜表现出超乎寻常的体贴时,这种感觉就会出现。但现在,这刺痛里还混杂着另一种情绪:愧疚。
我骗他自己得了肾衰竭来结束关系,却没想到命运开了个恶劣的玩笑,让谎言成了预言。
护士进来换药时,我迅速擦掉了眼角的水光。“今天感觉怎么样?“她一边调整输液速度一边问。
“还好。“我轻声回答,把手机塞到枕头下。这是我在医院学会的第一个谎言。
第二个谎言是对朋友说“只是小毛病”
但最重的谎言,是三个月前我对李淇煜说的那句“我查出肾衰竭,就到此为止吧“。
当时我只是想找一个他无法反驳的理由结束这段关系。
那个雨夜之后,我再也无法相信任何人,即使是陪伴我四年的李淇煜。
我需要一个彻底断绝他念想的借口,一个让他不得不放手的原因。
命运以它惯有的讽刺方式,让这个谎言在两个月后成真。
十二月初的透析结束后,我在等候区刷到了共同好友的朋友圈。
李淇煜站在领奖台上,手里拿着编程大赛的奖杯,笑容明亮得刺眼。
我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直到护士叫我的名字。
原来那个红包程序是他比赛作品的衍生品。
平安夜那天,我的手机在病房里响起。屏幕上显示的名字让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医院的心电监护仪立刻发出轻微的警报声。
“乐乐...“李淇煜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比记忆中沙哑许多,“我...我今天生日。“
我握紧手机,指节发白。12月24日,我怎么会忘记这个日子?大学四年,每到这一天我都会准时送上祝福,附上一首自己写的蹩脚诗。
而现在,我们之间隔着三个月的沉默和一个已成事实的诊断书。
“哦。“我的声音干巴巴的,刻意压低以免被病房里的医护听见,“生日快乐。“
电话那头传来轻轻的呼吸声,背景音里有模糊的音乐声,像是圣诞颂歌。我想象他一个人坐在宿舍里,窗外是南方湿冷的冬夜。
他向来讨厌过节,说欢庆的气氛让他的情绪起伏更剧烈。
“就这些吗?“他的声音带着笑意,却让我心脏揪紧,“以前你会写首诗给我的。“
我咬住下唇。
床头柜抽屉里确实躺着一首写了一半的诗,是上个月看到那张获奖照片后写的。
但那些矫情的句子怎么可能说出口?「你站在领奖台的光里/而我蜷缩在透析机的阴影中」——这样的文字只会让已经复杂的情况变得更糟。
“我很忙。“最终我这样回答,看着护士拿着明天的透析单走向我的病床,“没什么事的话...“
“等等!“他急促地打断我,“下个月我要去美国交换,一年。“停顿片刻,“走之前...能见一面吗?“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雪花扑打在病房玻璃上的声音像某种催促。
我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四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
在北京南站的星巴克,他紧张得打翻了咖啡,却还强装镇定地和我讨论李商隐的用典。
现在,我手臂上埋着透析用的瘘管,口袋里装着病危通知书,怎么可能见他?
“没必要吧。“我的声音比想象中冷静,“一路顺风。“
电话挂断后,我坐在病床上很久很久。手机屏幕自动熄灭,又亮起,是他发来的最后一条短信:「《诗经·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乐乐,不管你怎么推开我,我始终在这里。」
我没有回复,只是把手机塞到枕头下。
但深夜里,当病房的灯光熄灭,只有监护仪的荧光闪烁时,我鬼使神差地打开备忘录,开始写一封永远不会寄出的信。
「淇煜: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可能已经...」
我删掉这行字,重新开始。
「亲爱的淇煜:
原谅我用这种方式告别。那个关于肾衰竭的谎言,现在成了我最残酷的玩笑...」
再次删除。泪水模糊了屏幕,我擦了好几次才继续。
「李淇煜:
我骗了你,又没完全骗你。我的肾脏确实在衰竭,但不是在我说要结束的时候...」
凌晨三点,护士查房时发现我还在打字。“这么晚还不休息?“她轻声责备。
“马上就好。“我勉强笑笑,关掉屏幕。
第二天透析前,医生带来了一个消息:“宋小姐,我们正在全国肾源匹配系统中为您寻找合适的供体,但亲属间的匹配成功率更高。您考虑过请家人做配型检查吗?“
我盯着天花板,想起父亲还在服刑,母亲早已组建新家庭,爷爷去年中风卧床。
那些与我血脉相连的人,要么无法,要么不愿伸出援手。
而那个愿意跨越千山万水来帮我的人,却被我亲手推开。
“我没有合适的家人。“最终我这样回答。
医生走后,我打开手机相册,翻到去年冬天和李淇煜的合影。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在BJ初雪后的颐和园。
照片里,他正把围巾解下来围在我脖子上,而我假装嫌弃地皱眉,眼角却带着笑。
当时我不知道,那是我身体还健康的最后一个冬天。
枕头下的手机突然震动,是医院通知明天透析时间调整的短信。
我该感到庆幸的——至少在这个城市,还有一台机器愿意按时过滤我的血液。但为什么我的心却像被挖空了一块?
窗外,雪终于停了。
月光照在积雪上,反射出冷冽的光。
我想起李淇煜红包里那枝雪中绽放的梅,想起他说“有人记得“时的笃定。胸口那股熟悉的刺痛又来了,这次它停留得更久,像要在我心上刻下什么印记。
凌晨三点,我拿起手机,给那个没有保存却烂熟于心的号码发了条短信:「《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发送成功后,我立刻关机,把脸埋进枕头。监护仪上的心率线剧烈波动着,但我假装没看见。
有些东西已经改变了——就像雪后的清晨,即使最坚硬的冰面也会出现细微的裂痕。
而我现在最害怕的是,当春天来临,这些裂痕会不会让我整个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