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你还真是个……

“月明云淡露华浓,欹枕愁听四壁蛩~~”

树林间戏腔婉转如泣如诉。

秦叔现在人有点麻。

这才刚说丹州城的魑魅魍魉有点多。

结果出城还不到两刻钟,就在这鸟不拉屎的破林子里撞上一尊不得了的存在。

若是寻常的山野妖孽也就罢了,但凡是一拳头抡过去不会砸空的他都丝毫不惧,武夫一道拼的就是一个体魄,还有一往无前的那口气。

可若是对上某些看不见摸不着的邪祟鬼魅,就有些麻烦了。

人家身体早就腐烂成渣,你拳头再硬,抡不着有什么用?

除了传说中那种触碰到圣人壁垒的巅峰武夫,自身已经跳脱出凡人范畴的存在,世间武夫大抵是对这类鬼魅邪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

为了的克制手段,就是随身配备一把镇邪兵器。

但这种东西产出自道庭,人家本来就不走武夫的路子,谁会闲着没事去制作那么多自己用不上的武器呢。

许多武夫世家也就压箱底的一两把,还都是放祠堂里镇宅用的。

秦子彤也深知这一点,所以非常醒目地把腰间长剑解下来抛给了秦叔。

“秦叔,接剑!”

长剑入手,老登这无论横向纵向都令常人望尘莫及的恐怖体格瞬间迸发出更强的劲气,连同气血也一并释放开来。

一袭粗糙的袍子绷紧得吱吱作响,袍子下肌肉虬结的肩背轮廓清晰可见。

他一言不发,就这么持剑注视着白杨树林,浑身气势已提升到顶峰。

此时若有体格孱弱的寻常人暴露在他周身三丈之内,只怕是得呕血身亡。

然而面对林子中那东西,秦叔不敢怠慢。

邪祟通常不会轻易对强悍的武夫下手,但他担心的是自己身后的小姐,所以这会儿必须以巅峰强势的姿态震慑对方。

……

良久,白杨树林间的东西始终未有下一步动作,飘绕而来的仅有那柔情似水的戏腔,且也只是令人觉得好听,而不曾蛊惑心神令人沉迷。

“秦叔,它好像没什么敌意。”

秦子彤丝毫不惧,她已经站到了秦叔身后。

“小姐,你且退后一些。”秦叔依旧目不转睛地警惕着林中一切动静。

二人这般又僵持了片刻。

直到婉转戏腔停了下来,只有背景曲调还在持续,

秦叔默默地握紧了剑柄。

他觉得那东西准备出手了。

可随之传来的却仅有一句话,而且是以旦角慢板的调子唱出来的:

“你等可曾见过吾家夫君?”

??

秦叔剑都快拔出来了,却听到身后大小姐轻咦了一声随后便扯起清冽嗓音回问道:

“为何这么问?你夫君是谁?”

婉转戏腔回应道:

“吾家夫君儒雅俊美,风华绝代,你等身上有其残存之气息,若外出相遇,烦请询上一句,问他为何不辞而别,妾身在此先行拜谢。”

儒雅俊美?

风华绝代?

自己身上什么时候沾染了这种人的气息?

秦子彤皱起眉头。

这是摊上负心汉了啊?

她一开始还下意识地以为这是自家那位长辈以前在外头留下的风流债。

可转念一想又不对,老秦家的男人清一色的歪瓜裂枣,像秦叔这样脸比马长的都是精挑细选出来,属于能出门见人的。

儒雅俊美这种词儿跟秦家男性自古以来都是没有半毛钱关系的。

那会是谁?

秦子彤大大方方地对着空气抱拳拱手,张嘴就来:

“姐姐的夫君姓甚名谁?”

对方回应:“妾身不知。”

秦子彤眼珠子瞬间就瞪大了。

喔!你这是被骗惨了啊妹妹!?

连名字都不知道就把身子交出去了?

好大的瓜!

“那负心汉是何时不辞而别的?我替姐姐把他逮回来!”

秦子彤再次开口问道,这回她语气中多了几分要为对方打抱不平的意思。

闻言,秦叔的眼睛也瞪大了。

哎,这事儿你也管啊?这也要义不容辞吗?

大概白杨树林里的邪祟也没想到自己能撞上这么个女菩萨,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好半晌才幽幽唱道:

“妹妹误会了,吾家夫君不是那负心汉,他除暴安良、匡扶正道,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妹妹看身后,那些害人性命的帝国贼子,便是我夫君昨夜亲手所杀。”

腔调间全是忙于解释的急迫感,给人感觉它下一瞬就要冲出林子来拉着秦子彤的手给她好好说道说道。

秦叔默默地把手中宝剑又攥紧了几分。

而秦子彤却依旧毫无压力,甚至还在为林子里那位感到不值。

你傻啊被骗了还在帮人家说话,哎……

诶不对,昨夜杀的?

她猛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四坨稀稀拉拉的碎肉,大概是意识到了些什么。

“你那负……夫君,是不是从丹州城追杀这些歹人至此?他是不是长得……还不错?”

林中旦角:“正是!”

好嘛。

对上了,全对上了。

还说什么你遇上鬼打墙,回去感觉头昏脑涨直接昏倒了。

我看你是爽晕过去的吧?

怪不得追杀了北乾谍子却不敢承认,敢情是顺带还干了件坏事!

“秦叔!我们回去找那小子当面问清楚!”

“诶小姐……”

“上马!驾!”

“……”

“阿嚏!~~~~”

王府,土地小祠前,邵弦猛地打了个大喷嚏,尾音拉得老长。

唾沫星子直接给新购置的土地公神像喷了一脸。

洪九正带着一帮人在旁边砌砖,见状问道:

“你咋了?大热天不能着凉了吧。”

“不知道啊。”

邵弦抖了抖的脑袋,他确实被这打喷嚏干了个七荤八素眼冒金星。

着凉了?

也不是不可能。

虽然说棺材挺暖和的,但里头可不止自己一个人睡,天知道那冒白烟的红色大冰坨子是不是半夜偷偷钻了回去。

那也不对啊,没听说过磐血境大武夫还能着凉的。

祠祭司十几个人搁这儿磨洋工的时候,府内忽然走出来一个面容儒雅清癯身着玄青色蟒袍的年轻男子。

正是禹王世子萧长沁。

祠祭司的其余众人可能没见过萧长沁,但见到那身衣裳不论三七二十一先跪下再说。

萧长沁在外人面前还是表现得风度翩翩的,只是看起来比前几日憔悴了一些。

起先他并未多看一眼这些修筑小祠的伐庙匠,但瞥见人群末尾的邵弦时却停住了脚步,清了清嗓子道:

“我让伙房多烧些吃食,你们中午就在府里吃饭。”

“谢殿下!”

所有人纷纷拜谢。

洪九也不例外。

只是躬下身子的时候小声嘀咕了一句:“嘶……好生儒雅随和,外头不是传闻世子殿下是个执夸么?”

邵弦转头瞥了洪九一眼。

我太爷啊光给你喂狗粮没教你识字啊…

就在大伙以为世子殿下轻飘飘丢下一句话之后就该转身离去了时,却发现他绕开跪地的众人,来到了洪九这头:

“你是他们的督纲?”

“下官祠祭司洪九,见过世子殿下。”

洪九维持着跪姿调整了朝拜的方向,身子压得更低了几分。

却听萧长沁道:

“你站起来。”

“是。”

洪九站起身,他个子比萧长沁高壮许多,却不敢把头抬得高过对方,只能维持着躬身拱手的姿势。

然后,他就感觉对方轻轻拍了拍自己肩头:

“家母生前每逢初一十五都会亲自祭拜府上家神,过几日就是中元节了,洪大人抓点紧,这几座家神小祠全都乱糟糟的,到时她回家看见了不好。”

“下官遵命!”

洪九还以为刚刚磨洋工的模样让世子殿下抓到了,顿时躬身的姿势又压低了几分,额头已经渗出几滴冷汗。

但很快他就察觉到,世子殿下的手依旧搭在自己肩膀上,还顺势捏了几下。

“无妨,你们忙吧,有什么需求尽管去找府上的管家。”

“是!殿下!”

果然,我就说萧长沁肯定好洪九这口。

邵弦低着头不动声色,眼角余光却把骚零世子那些小动作尽收眼底。

“你随我来。”

萧长沁丢下这句话后就转身往府邸深处走去。

邵弦还在替即将飞黄腾达的洪九感到开心呢,洪九却用胳膊肘子捅了捅他:

“世子殿下让你跟他去呢,愣着干啥?”

邵弦一愣:“嗯?”

片刻之后。

西院,世子寝殿。

由于先前已经来过一回,知道这里都发生过些什么,所以邵弦进屋之后是啥也不想敢碰,就这么保持着恭敬的姿势站在殿内,一动不动。

萧长沁自然是不知道邵弦心里在想些什么的。

这会儿虽不在外人前面,但他也依旧端着那世子殿下的风度架子,心中有话要问,但思来想去始终不知道怎么开口,急得在桌前来回踱步许久。

最后反而是邵弦率先开的口:

“殿下不难过了?”

萧长沁猛地转过身来:“可恶,我果然对你说了不该说的话对吧。”

很明显他昨夜是喝醉了的。

王府对外宣称共有三名刺客,且世子“惨遭亵玩”的秘密也只停留在禹王和知州赵德那高层小圈子里。

如今眼前的小小伐庙匠能问出来这句话,就说明他全都知道了。

“殿下还让我去把北乾皇帝给做掉呢。”邵弦拱着手又补充了一句。

萧长沁一摆长袖:“酒后胡言做不得数的,你不必担心,只要守好嘴皮子,本世子不会为难于你。”

这么好说话?

你们这种皇室宗亲不应该是那种可以为了维护门庭声誉而杀人灭口的么?

邵弦微微讶异。

听萧长沁的意思,是打算将此事彻底翻篇不提了。

可邵弦这会儿正急着寻找新的经验包呢,北乾谍子线索若是断了那可就亏大了。

不行,得拱火。

“殿下不想为佳人复仇了吗?”

邵弦也不晓得自己这句“佳人”是怎么说出口的,反正就是说出来了。

而且效果显著。

萧长沁闻言立马瞳孔微缩,眼睛里有血丝浮现。

“你可知晓自己在说些什么?难道你个小小的伐庙匠,还真能去把北乾皇帝的脑袋摘咯?”

邵弦依旧维持着低头拱手的姿势,语气平和谦卑:

“皇帝脑袋自然是摘不了,但是杀几个喽啰,帮世子殿下出出气倒是不难的。”

“就凭你?”萧长沁往桌子上一坐,摆起一个很是放荡风骚的坐姿,上下打量着殿中少年:

“丹州乃重镇,北乾谍子一击未成肯定远遁而去,且当你有那个本事吧,也没人会在这时往风口上撞,这府上闹鬼又遭刺客,京师朝堂之上难免有些风言风语,父王不想再徒增事端……”

这番话倒不像是说给邵弦听的,而是萧长沁在自言自语。

不过邵弦则顺着这个思路认真地思考了一番。

旋即开口道:

“殿下为何不修书一封把那北乾皇帝骂一顿。”

“那不是找死……”

萧长沁下意识地要否了邵弦这个提议,可转念一想,忽然就明白了些什么,猛地坐直起身来,神情郑重:

“你觉得他们会派多少狠人来杀我?还有,你到底能不能打的?”

“就算卑职不顶事,那也还有秦姑娘她们,还有秦姑娘背后的龙虎山不是么?”

邵弦嘴角一勾:

“禹王为天子守国门,忠贞不二,世子殿下又何惧那北乾宵小。”

“说得对,要是连个屁都不放,朝堂上那些老东西还以为我父王老了,可以任他们拿捏,当垫脚石踩着上位,要是北乾能派个绝顶高手来把我腿打折就更好了,说明那北乾龙椅上那老东西让我给骂急眼了,北乾那位急了,京师那位可就得赏我了。”

对劲,太对劲了。

萧长沁这脑袋瓜子越想越顺畅,光是想想,就感觉这几天憋的闷气都泄了个七七八八。

当即大手一挥,对殿外大喊道:

“取笔墨来!”

好好好。

邵弦知道,只要这封信骂得够狠,哪怕是北乾皇帝不往心里去,也势必会被架起来下不得台。

据传北乾当朝天子是大离龙椅上那位的祖叔父辈,那可就是萧长沁的曾祖辈了。

叫这么个小辈蹬鼻子上脸,就算他北乾皇帝不吱声,恐怕西域死士都得挣破头往丹州城里钻吧。

那可全是经验包啊。

邵弦已经开始幻想自己的武夫下三境逆推圆满时刻了。

但就在他目光瞥向萧长沁在桌上宣纸上的落笔字迹时,眉头开始微微皱起。

而随着萧长沁字迹延展,邵弦脸上的反派笑容逐渐消失,表情逐渐转为困惑,最后只剩下恍然:

“你还真是个执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