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内,此刻寂静无声,只剩下冯保独自一人,瘫软在大殿的青砖之上。
锦衣卫闯进东厂库房的事情,他来时便已知晓,路上已经在脑海中想了无数个结局。
于他而言,去南京守皇陵,或许是最好的一个结局了,至少还能有个善终。
从乾清宫到府邸承运殿,这条路,冯保走了许多年,本应是再熟悉不过的一段路,如今却走的万般艰难。
这位曾经位极人臣的司礼监大监,如今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冯保站在乾清宫门口,回头看着自己生活了大半辈子的皇宫,轻轻摇摇头,“或许离京,也是一种福分。”
七月份的皇城,蝉声撕扯着蕉叶上的残暑,乾清宫鸱吻垂下的铜铃早哑了调子。
远处仁寿殿早已没有了李太后为张居正祈福的诵经声,冯保只觉得一阵悲凉。
秋风送爽,他不由得紧了紧袍子,今年的秋,似乎更冷了些。
返回府邸后,冯保支开下人,独自坐在先帝赏赐的汉白玉棋秤旁,指尖不断摩挲着一粒汉白玉棋子,这棋子本是隆庆二年穆宗穆宗的赏赐,当时穆宗夸他“忠谨。”
“老祖宗……”
魏清风尖锐的声音突然传来,打破了死寂,惊得莲池里新进的江西红鲤搅碎倒影。
“无根,你怎地就是学不会……”
“哎。”
冯保刚想开口训斥魏清风毛躁,话到嘴边,化作了一声叹息。
“老祖宗。”
魏清风小步快跑来到冯保面前,自然的蹲下身子,将他的脚抱在怀里,“老祖宗侍奉陛下许久,怎的这般绝情……”
“慎言!”
冯保不等魏清风把话说完,便厉声打断,“天下事,皆在陛下,陛下既已有了决断,又岂容我等置喙。”
“无根啊,无论何时,你都要谨记,我们是陛下的奴才,是陛下的手眼……雷霆雨露,皆是天恩。”
“老祖宗,孩儿记下了。”
魏清风年纪尚轻,对于冯保的话,似懂非懂,不过他清楚,老祖宗不会坑害他。
抱紧冯保双脚的手更加用力,不停揉搓着,想要最后尽孝。
冯保没有继续说话,而是闭眼享受着魏清风的伺候,对于这个干儿子,他是十分满意的。
更重要的是,这是张居正生前所托之人,如今张居正不在了,他护不了张家其他人,而魏清风与张居正的关系,知道的人少之又少。
只是如今,他离京后,自己这个干儿子往后的日子,又会如何,谁也不知道了。
“老祖宗,儿子有一件事想了许久,就是想不明白。”
魏清风抬起头,看着冯保沟壑纵横的脸,恭敬开口。
“何事?”
冯保将双脚从魏清风怀中抽出,笑着问道:“今日老祖宗知无不言。”
“老祖宗。”
魏清风跪行到冯保身后,为其捏起了肩:“陛下让大理寺彻查血尸案,可如今,案件还没有定论,怎么就……”
冯保呆呆的看着魏清风,没想到自己这个干儿子,还在想这件事,他心中有些动容,随后俯身说道:“无根啊,有些时候,有没有定论都不重要。”
“锦衣卫今日是不是闯了我们在城西的库房?”
“老祖宗。”
魏清风顿感不妙,老祖宗这个时候说起库房,想必是有所关联,“是孩子办事不利,让锦衣卫得空,孩儿该死……”
冯保微微一笑,扶起魏清风,语重心长开口:“无根,我常与你说,我们是陛下的手眼,那锦衣卫便是陛下的刀。”
“可是如今,我们连锦衣卫这把刀都拿不稳了,这不是陛下希望看到的。”
“既然我们拿不稳,那陛下便换个人做他的手眼!”
冯保的话,让魏清风茅塞顿开,他原本以为是血尸案导致的老祖宗被贬,却怎么也没想到,是因为东厂无法控制锦衣卫了。
“孩儿明白了。”
冯保的话,深深的扎在了魏清风的心里,像一根刺一般。
也让他更进一步认识到了东厂和皇家的关系。
“无根,明日我就要离京了……”
冯保抚摸着魏清风的脸颊,心中不断盘算着,他要为自己的干儿子留一条后路。
停顿片刻后,冯保再次开口:“离京前,我会向陛下上疏,调你到南直隶内织染局。”
“南直隶内织染局?”
魏清风口中念着冯保的话,思索片刻,跪地磕头道:“能跟在老祖宗身边,是无根的幸事。”
东厂经常代管织造局相关事宜,对于南直隶内织染局,魏清风也有些了解,地处南京,管辖南直隶所有丝课纺织相关事务。
或许是老祖宗舍不得自己,这才想要把自己带在身边。
冯保轻轻摇摇头,说道:“让你去南京,并不是为了继续侍奉我,而是我离京之后,东厂会有大的变动,远离权利旋涡,对你而言是一桩好事。”
“你若能在南京织造局当好差,再次回京,也会大有不同。”
魏清风这才发现,是自己目光狭隘,误解了老祖宗的意思,羞愧的低下头,“全凭老祖宗做主!”
“嗯,你先回去吧,陛下应该会让你尽快赴任的,到了南京,没事就不要见我了。”
冯保眼神中有些不舍,但又没有办法,他很清楚,皇帝虽然说是让他代替自己守皇陵,可实际就是被贬。
断了与魏清风的联系,对他也是一种保护。
至于为何帮他选了南直隶内织染局,这其中也是他的小心思,只是目前,不方便告诉魏清风而已。
等时机成熟了,他自然会知晓。
看着魏清风远去的背影,冯保将一粒汉白玉棋子丢进莲池,目光看向不远处刻着“张江陵赠”字样的砚台,喃喃自语:“棋子已经落下,接下来,就要看看这一池水,能否像你说的,清澈起来。”
京城的夜,是有些清冷的,可冯保就一直躺在椅子上,丝毫没有回屋的意思,侍奉的婢女们也不敢打搅,只能远远看着。
直到东方亮起,冯保这才乘坐马车,在护卫的簇拥下,离开了京城。
几乎同一时间,北镇抚司和张府,也相继有马车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