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趣事两三件

同一天,四月三日,隅中巳时十点。

西六宫中的启祥宫在乾清宫之西。

自从万历二十五年,乾清宫失火之后,后世的显皇帝神宗,此时的万历帝便居住在此。

启祥宫此时静谧无声,黄琉璃瓦在微光下淡淡泛光,却也透着几分冷寂。

当承天门千步廊的兵部正在召开部堂会议之时,启祥宫内自然也有另一番气象。

此时,已年逾五十六的万历帝朱翊钧倚卧在长榻的明黄软屉上,身披金丝边云纹锦袍,腰间松散系着一条缂丝祥云黄带。

此刻的他因腿疾缠身,只能半倚榻间,神色微沉,微微阖目。

随侍太监宋坤屏息静立一边,不敢稍有喧哗,唯恐触怒龙颜。

殿外微风拂过,透入几分深宫特有的清寒。

万历抬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腿,眼底闪过一丝烦躁。

朱翊钧这几日,腿上老疾发作,胃口不佳,而辽左的急报又一个接一个,却没有一件能让自己舒心的。

望着一侧大案,又渐渐堆高的疏奏,万历再次消沉的闭上了眼。

内阁部堂这些下臣,除了只会让自己拿出好不容易积攒的内帑,其余别无一法!

心中想着气闷,略略一挪,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一些。

一旁听见动静的宋坤赶紧上前,小声说道:“皇爷,膳房备了一对雄鸭腰子,说是可以补虚损......”

万历听了摇了摇头:“不过是老疾犯了。过几日初八,‘不落夹’入宫了么?”

“回皇爷,膳房进了一批,都用苇叶包着糯米,这次的瞧着真好,要不让膳房在午食备上一对?”

万历点了点头,移了下腿,让自己更舒展了一些:

“这些日子牡丹就要盛了,宫里也快要设席赏芍花,别忘了和郑妃说一声,这次朕也陪她一回。”

宋坤面上一喜,“这可是喜事儿,臣定要先给郑娘娘报个喜讯,也好拿些赏赐!”

万历闻言,难得露出了笑容:“芍花虽好,可也别忘了朕的瑞花!”

“皇爷放心,这瑞花好着呢,臣让手下几个办事实心的,天天盯着呢!”

“朕要是记得没错,这花也是当年你移入宫的?”

“皇爷圣明,臣怎敢让皇爷如此惦记。”

“那年,西山杨家顶观音庵的牡丹忽开一朵,小臣可是受费了六十两为寺中做了功德,才将那牡丹移进御前!”

万历听得高兴,忽而将手一撑,将就着起来,宋坤赶忙上前,扶持着。

朱翊钧微微一喘,说道:“这几日糟心事不少,宫内外可有什么趣事,道来听听?”

“倒巧了,小的们正好说了些趣事,臣还记了几个,皇爷您就姑且听之。”

“说吧!”

“应天府报,说是扬子江面现九龙戏水,蔚为壮观,乃是祥瑞!”

“九条猪婆龙,不稀奇,下一个。”

“云南巡抚奏,南甸府报双头凤凰林中展翅......乃是祥瑞。”说完,宋坤小心看了眼万历。

“雌雄孔鸟并立,也不稀罕,下一个。”

“.......”宋坤见这些个祥瑞都被揭穿,本想再报一个,只好打住。

他想了想说道:

“......文选司......”

“嗯?”万历斜觑了宋坤一眼,“你还关心吏部?”

宋坤面色一急,“不,不是,臣不敢。只......是这事闹得沸沸扬扬,底下都知道了!”

“哦?”万历又斜觑了宋坤一眼,“你为何现在才报?”

宋坤面色又急,“不,不是,臣知罪。臣只当是件趣事,不打紧......”

“好吧,别吞吞吐吐,赶紧的。”万历倚在了长榻上的靠肩上。

“说是有位新科进士分拨观政点卯迟到了,就要被文选司的主事开除分拨。”

“为何迟到?”

“听说是,前一晚寒邪入体,病了。”

“继续......”

“本以为,这进士会认个错,可不曾想,他就是不认!”

“唰!”万历一下子就坐了起来。

朱翊钧面色略带苍白,忽然间似乎陷入了沉思。

他忽然想起......自己从前也不过一点无心小错,就被母后和那人揪着认错......

可自己,最终却不得不违心的认下了一切!

边上的宋坤看得吃惊,暗道:这皇爷何时变得如此迅捷......,看来这郎官捅娄子了!

于是,小声道:“确实,明明迟到,居然还不认错!此等新科进士,着实有失官仪!”

万历闻言,皱了皱眉头,又瞥了宋坤一眼,“外官是你该评论的?”

宋坤一愣,突然醒悟过来,瞬间面色涨红,赶忙跪下道:“奴婢忘记祖宗教训,该死!”

“起来吧,继续!”

“皇爷圣心仁厚!”宋坤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

“这郎官,非但不认错......,这郎官只不过不认错而已,可是文选司主事却一再纠缠。”

“后来,那郎官就指责......就义正词严的说道.......”

“说什么了?”

“说是一些科道官......总是盯着鸡毛蒜皮的事情不放,现在辽左事危,还在......还在党争!”

“说他们这些人心中根本没有圣上,没有朝廷!”

宋坤当然知道,万历喜欢听什么,只要能给这些言官找不痛快的,他宋坤都不会放过!

万历闻言果然,面色一展,神情更是关注,略有催促道:

“继续!”

“后来,那主事被他说得哑口无言,这时文选司的员外郎出来解围,说是这郎官精神可嘉,便保留了他吏部观政的分拨......”

万历闻言,倒是意料之外的愣了一下,而后又皱了皱眉头,

“哼......不听了。又是一沽名钓誉之徒!”

随后,便再次闭上了眼。

“这......”宋坤呆在当场,没想到,圣上会是这样......只不过这故事的结尾并非如此。

只是圣上已经闭上了眼,不好打扰,只得慢慢的退了出去。

退出殿外,宋坤缓缓挺起了腰,瞧了瞧天上的日头,渐渐转身朝向殿前。

宋坤年约五旬,面白无须,眉眼间透着一股精明干练之色,丹凤眼狭长,目光深邃。

他身穿青绿怀素纱制成的贴里,前襟两截,自下往两旁展开,领口袖口皆绣海水江崖纹,腰束一条乌金织锦腰带。

此时的他,和在殿内的气势完全不同。

自从内相李恩前年去了之后,原以为身为秉笔多年的他,能如愿以偿接替掌印一职,但没想到居然让那卢受横插一杠,以掌东厂之位兼司礼监掌印!

从此在这大内,自己虽仍侍奉圣人身侧,但卢受风头却一时无两,稳稳的压住了他半头。

卢受此人,率意妄为,一朝得势,便嚣张跋扈。

刚上任不久,为了几个小钱,就逮了王体乾名下四监李晋、田玉、刘文忠、赵本政,一直押在东厂刑狱。

听说过些天还要转到刑部,正式判决。

这事搞得十二监沸沸扬扬,到现在都未平息。

宋坤随侍圣人多年,自知今上聪慧非常,如何会不知此人之劣谬!

可纵然如此,皇上依旧将权柄交予卢受,叫他掌东厂兼司礼监印。

此事,他曾思量多日,却仍琢磨不透其中深意,真是天心难测,圣意莫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