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蛰鳞启牒

  • 烽唐
  • 李孜游
  • 2198字
  • 2025-03-12 15:56:57

“咳咳,琮昭。今年,似乎比往年更冷了啊。”说话的是一位略带疲态的中年男子,说话时,他正侧躺在床榻之上,略显虚弱的看着站在自己床榻前的那名牙兵。

这牙兵身着山文甲,双手捧着兜鍪(dōu móu),半蹲在床榻旁,眉宇间满是化不开的忧愁。

“节帅,是我李家连累你了。”说话的牙兵眼中满是痛苦自责,他先是将手中的兜鍪放在地上,然后用手稳稳拖住郑畋(tián)伸出的手。

“痴儿,你虽是皇家后裔,却未收录在《皇唐玉牒》之上,且屡因皇亲身份,多为人所欺。

更遑论,此次屈辱,乃他人之错,与你何干,此事休要再提。这一次,老夫必不让他们得逞就是。”能听到这句话,郑畋苦痛苍老的内心也算是得到一丝慰藉。

“此次受降,节帅但有吩咐,我李琮昭愿效死力。”经过一番情感拉扯,郑畋终于是从李琮昭这里听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

于是,他也不再啰嗦,转而谈起正事。

“琮昭,值此多事之秋。前有黄逆起兵,破东都,焚宫室,劫库藏。后有田宦强命神策军携今上和宗室亲王,弃长安和百官出逃。

我虽有心力挽狂澜,于前日领你和其他弟兄在傥骆道等候迎驾,想要将今上请至凤翔府坐镇指挥平叛。此事虽无果,却也因此获得了“便宜行事”之权。

然自我任凤翔陇右节度使以来,麾下部将心思不定、军心躁动不说,就连监军宦官袁敬柔,也是一副拒不配合,且一心想取我而代之的模样。如此态势,若要征战,势必惨败。

故而,我欲遣人探查袁监军之心。若真有贰心,日后必要时,当行非常之举。不知可否,请琮昭一行?”说话间,郑畋那苍老的手上青筋已然爆起。同时,握住李琮昭的手,不免多了几分力道,眼神间也开始散发着极度危险的气息。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李琮昭任由郑畋紧紧抓着自己的手,同样神色郑重的回道,眼眸间,所表露出的是坚毅。

“如此,甚好。这是经由宗正寺少卿修订的你这一支宗支谱牒。看看,若无误。我便替你转达今上,而后将由宗正寺收录到《皇唐玉牒》当中。届时,你也将获得皇族应有的封赐。”一边说着,凤翔陇右节度使郑畋一边从自己身下取出绢帛,交给了李琮昭。

当求而不得的事情,真的在一个人面前实现的时候,那个人会有什么表现。

如今的李琮昭,就是实例。面对近在咫尺之间的绢帛,无法消化当前信息的他,当即陷入了呆滞状态。

天可怜见,在过去的十九年里,他做梦都想拿到这卷能证明他李唐皇族身份的绢帛,为他这一支正名。

为此,他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受了多少白眼,也没能成功。

对于这件事情,早已心死的他,没想到这位与他无师徒名义,却有着教导之恩的郑畋,不仅一直记得,竟还费心为他求来了这件他到死都想要的物件。

“谢大人。”接过这卷绢帛时,李琮昭因为情绪太过激动,导致双手无法控制的颤抖着,废了好好半天功夫,才极其艰难从郑畋手中接过绢帛,十分吃力的打开,十分小心的查看完上面的文字后,迅速收好。

时间,在这一刻,好似过了许久。待到他再抬头看向郑畋时,泪水已经湿了面部。

“哎~你先去整理一下仪容吧。从今天起,你便不再是牙兵李琮昭,而是司掌这凤翔府江湖的不良校尉卯兔了。”看着泪流满面的李琮昭,郑畋的思绪回到了自己第一次见到李琮昭的那天。

那是发生在咸通九年(868年)的事情了,当时他因宰相刘瞻的举荐,成功从万年县令的位置上改任户部郎中、翰林学士,加授知制诰。

放衙回家途中,遇到了这位手持金鱼符的倔强少年。至今他都忘不了,一个不过七岁的稚儿,在面对一群小厮的殴打时,竟能临危不乱到那种程度。

他可以一边紧紧护住自己,一边观察周边,一看见他,就大声哭喊,高喊“宗亲蒙难!”。

也正是他那天的表现,让自己后来,心甘情愿的扮演起他和他背后势力的教导者和庇护伞。

不过他当时的境遇不仅是对他个人,对整个大唐来说,也算是一种莫大讽刺了。

这种现实,倒真应了那句“长安居,大不易。”

一个前往长安认祖归宗的天潢贵胄,竟也会在世家嫡系子弟的欺压下,落入下风。

不过,他能在被殴打之后,拿出代表皇族宗室身份的金鱼符问罪对方,也可谓是胆识过人。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他那一身乞儿般的服装,在世家嫡系子弟的眼中,就是不受宠的代名词。

对于他的问罪,对方不仅不在乎,还遣手下小厮抢了他祖传金鱼符,最后竟试图当街屈打成招,让他认下冒充皇族宗室的死罪。

后来,即便有自己的斡旋,他也只是逃过死劫,拿回了金鱼符。

至于认祖归宗,在那世家嫡系子弟和他背后家族势力的干预下。即便他通过了宗正寺的验证,不仅没能达成所愿,还因此成了世家子弟发泄对皇族不满情绪的承载。

对此,宗正寺的部分宗亲虽有心帮助,却也是无力回天。每次也只是在那些世家子做的太过火时,派人予以制止。

“这孩子过得苦啊!”看着泪流满面的李琮昭,再联想到仓皇出逃、毫无担当的今上,同族同龄不同命的感慨,出现在了郑畋的脑海当中。

但也到此为止,他没再继续深想下去。

“是,大人。”擦去泪水的李琮昭,再次看了看自己袖中的宗室谱牒后,起身离去。

一炷香的功夫后,穿戴整齐,腰配横刀的他来到郑畋这辞行。

“恩师,卯兔领命。”

“哎,罢了。你去吧,我就在这等着你的好消息。”想到如今的局势和自己每况愈下的身体,为大唐奋斗了一辈子的郑畋也释然了。不再坚持自己心中的某些桎梏,接受了李琮昭对自己的称呼,认可了对方的同时,也放过了自己。

这一刻的他,变得不再是一个心怀大唐安危的藩镇节度使,反而更像是一个期待孩子早点归家的老阿父。

即便孩子已经走远,也不愿从那空荡荡的角落收回自己的视线,就那么呆呆的看着。好像只要做到这些,出门在外的孩子就能平安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