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铜钱之殇

雨滴砸在铁皮屋顶上,那声响极了工地里碎石子倾倒在水泥板上的嘈杂。每一滴雨落下,都像是敲在陈渡的心坎上。他缩在那张漏风的木板床边,单薄的身子微微颤抖着。木板床的边角已经磨得光滑,在昏暗的光线中隐隐泛着清冷的光。听着母亲压抑的咳嗽声从帘子另一侧传来,那一声声咳嗽仿佛一把把尖锐的刀,割破了寂静而又冰冷的夜。

十岁的陈渡,借着那从瓦缝间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数着瓦缝里渗下的水珠。“一滴,两滴……”他轻声念叨着,仿佛这水珠的滴落声能驱散一些心中的恐惧。第三滴水珠正落在豁口的搪瓷碗里,发出清脆的声响,那是他今早特意摆来接水的。搪瓷碗上的瓷已经掉了不少,露出斑驳的铁皮,那豁口就如同他生活中的一个个缺口,怎么也无法填补。

“小渡……”母亲的声音像被砂纸反复磨过,沙哑而微弱。陈渡急忙掀开打着补丁的布帘,那布帘上的补丁层层叠叠,像是岁月刻下的一道道伤痕。他看见母亲枯瘦的手指正死死攥着褪色的红棉被,那红棉被曾经鲜艳夺目,如今却在岁月的侵蚀下变得黯淡无光。月光从糊着报纸的窗户透进来,照见她嘴角没擦净的血渍,那血渍像落在雪地上的梅花瓣,触目惊心,又格外凄美。

“我去烧热水。”陈渡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转身就往土灶台跑去。脚下的泥地潮湿而冰冷,打湿了他瘦削的双脚。柴火受潮了三次才点着,浓烟瞬间弥漫了整个屋子,呛得他直流泪。但他顾不上这些,望着渐渐燃起的火苗,心中默默祈祷着热水能让母亲舒服一些。等铁壶终于冒出热气时,母亲冰凉的手忽然抓住他的手腕,那手就像两片枯树皮,粗糙而又无力。“别忙了,陪娘说说话。”母亲虚弱地说道。

她让陈渡从炕头木匣里摸出个红布包。那木匣已经有些陈旧,上面的漆掉了不少,露出里面的木板。红布包被打开,里头是枚磨得发亮的铜钱,用红绳串着。“这是你满月时,村头瞎眼阿婆给的……”母亲剧烈咳嗽起来,每咳一下,身体就猛烈地颤抖着。铜钱在陈渡掌心硌出月牙形的红印,“她说这物件能镇七杀……”

院门突然被踹开的巨响截断了母亲的话音。父亲浑身酒气撞了进来,手里拎着半瓶散装白酒,军大衣肩头结着冰碴,如同他那冷酷无情的心。陈渡下意识地把铜钱藏进裤兜,可还是被父亲凶狠地揪着耳朵拎了起来,那尖锐的疼痛瞬间传遍了他的全身。“又偷老子的钱买这些神神鬼鬼的玩意儿?”父亲的吼声如雷,仿佛要把这破旧的屋子震塌。

母亲不顾一切地扑过来阻拦,却被父亲用力一推,整个人撞上了腌酸菜的陶缸。陈渡永远记得那一瞬——母亲后腰撞上缸沿的闷响,就像沉重的鼓点,敲碎了他心中最后的希望;陶缸裂开的细纹,如同他破碎的心;还有顺着裂缝蜿蜒流出的暗红色液体。他起初以为是打翻的腌菜汁,可当他看到母亲惨白的面容和再也无法站起来的身体时,他的心被恐惧和悲痛彻底填满。

葬礼那天,细雪纷纷扬扬地飘落,像是上天为母亲洒落的哀伤。村长带着两个壮汉来抬棺,那棺材在雪地里显得格外沉重,就像压在陈渡心头的一座大山。陈渡跪在灵堂前烧纸钱,火盆里的火焰在风中摇曳,突然爆起一团火星,烫红了他的手背。可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呆呆地望着那跳动的火苗。父亲蹲在门槛上灌酒,那酒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打湿了衣襟。忽然,他哑着嗓子说:“明儿去把学退了,东头砖厂缺个搬坯的。”

辍学手续办得很快,仿佛他的学业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一文不值。班主任往他书包里塞了本《成语词典》,封皮上用钢笔写着“知识改命”。那四个字在他眼前模糊起来,他心中充满了无奈与绝望。陈渡抱着词典走过校门口的光荣榜,去年贴的他考全校第一的喜报还没撕干净,残破的红纸在风里扑棱着,像极了出殡时撒的纸钱,仿佛是命运对他的无情嘲讽。

砖厂的土窑昼夜冒着黑烟,那黑烟就像一层厚重的阴霾,笼罩着整个世界。陈渡的棉袄很快糊满灰浆,变得硬邦邦的。工头是个脸上带疤的中年汉子,那道疤就像一条曲折的蜈蚣,爬在他的脸上,让他看起来格外凶狠。工头总爱把工资袋拍在他脸上,恶狠狠地说:“十四岁的小崽子,按童工算只能给七成。”陈渡不敢反抗,只能默默忍受着这一切不公。

有一次,陈渡在运砖坯时不小心崴了脚,钻心的疼痛让他差点摔倒。可工头却丝毫不在意,抡起皮带抽他小腿,那皮带抽在身上的声音让他头皮发麻。“瘸了也得搬!你爹可预支了三个月工钱!”工头的吼声在砖厂回荡,陈渡咬着牙,强忍着疼痛,一瘸一拐地继续搬着砖坯。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模糊了他的双眼。

那个暴雨夜,狂风肆虐,暴雨如注。陈渡在脚手架上码砖坯时,一脚踩空,整个人瞬间坠落。在坠落的瞬间,他下意识地抓住生锈的钢筋,掌心瞬间被铁锈割开,血混着雨水淌进眼睛里,眼前一片血红。工头在底下跳脚骂人,雷声炸响时他隐约听见对方吼了句“松手”,仿佛那是死神的召唤。下一秒,钢筋突然断裂,陈渡重重地摔在泥水里。

剧痛是从左腿炸开的,他躺在泥水里,看着自己小腿骨刺破裤管支棱出来,白森森的断面挂着血丝,那惨状让他几乎昏厥过去。工头往他嘴里灌了口白酒止痛,恶狠狠地说:“敢报警就弄死你爹。”陈渡瞪大了眼睛,恐惧和愤怒交织在一起,但他为了父亲,只能默默忍受着这一切。救护车来的时候,他攥着染血的裤袋,那枚铜钱不知什么时候碎了,裂成两半硌着他掌心,仿佛在诉说着命运的破碎与不堪。

三个月后,陈渡拄着捡来的榆木拐杖出院。那榆木拐杖粗糙而又沉重,就像他背负着的沉重人生。父亲蹲在卫生院门口抽烟,脚边堆着六个空酒瓶。“治腿欠了诊所两万八。”他吐了口痰,浑浊的眼珠子盯着儿子打石膏的腿,“王工头给找了个算命摊子的活儿,后天去夜市支摊。”

陈渡在寒风里打了个哆嗦。他摸到裤兜里碎成两半的铜钱,突然想起母亲咽气前没说完的话。夜市霓虹灯招牌在远处明明灭灭,像极了那晚灵堂飘摇的烛火。他望着那闪烁的灯光,心中五味杂陈,不知道这破碎的命运还会把他带向何方,未来就像那弥漫着雾气的黑暗深渊,看不到一丝希望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