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握不住的,就随它去吧

六羊山乡镇的国营饭店内,陈志飞和徐六爷一老一少点了两碗羊肉粉,外加一瓶烧刀子。

说是国营饭店,但其实比现在的小吃部也大不了多少,而且饭菜种类也少得可怜。

玻璃窗上结着霜花,陈志飞和徐六爷对坐在靠窗的方桌前,一口热乎的羊肉汤下肚,再加上烧刀酒的辛辣,别提有多么舒坦。

说是国营饭店,其实就三张掉漆的八仙桌。柜台后的服务员打着毛线,收音机里正放着《智取威虎山》选段。

“臭小子,让你稀里糊涂的陪老子来这一趟了,想必心里头早就骂了我一路吧。”

“哪……哪能啊……”陈志飞把酒盅斟满。

徐六爷笑而不语,而是从西服兜里掏出一张放缓的照片推了过来。

陈志飞拿在手中一看,相片上的姑娘穿着阴丹士林布旗袍,站在洋行门口笑,背后题着“民国二十八年”的字样。

“这是……王金春王奶奶?六爷您眼光是真不错,这身段,这样样貌,放在那也是个迷倒十里八乡的大美女。”

“她叫宋清如。”

“啊宋……清如?”

陈志飞一愣,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接过话茬儿了,心说这位宋小姐是什么鬼,难不成这老头儿是拿错照片了?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清如是我去东洋留学时的同学。”

徐六爷抿了口酒,眼睛再度眯成一条缝隙,像是透过游船蒸腾的热气,望向遥远的家乡。

“当年去东洋留学的,很多都是像我这样的富家子弟,或是政府官员的子女。我和清如一见如故,谈文学、谈理想、谈救国,我们眼界、我们的思想,甚至是灵魂都无比的契合。”

徐六爷一口烟,一口酒,开始缓缓讲述着那段尘封的往事。

“她和我那位裹着小脚的大姐,简直是天壤之别,我才知道,新时代的女性,原来可以是这个样子。所以很快的,我们俩就在横滨的樱花树下私定了终身。这张照片就是回国的时候,在外滩照相馆时照的,也是自那以后清如留给我唯一的念想。”

“不过后来我才知道,清如的父亲是民国南京政府里的高官,当他知道自己的宝贝女儿爱上了一个乡绅的儿子,而且还是个有妇之夫,会是什么样的结果,臭小子,你应该想得到吧。”

陈志飞点了点头,“所以六爷你才决定回家休妻?”

“年轻啊!我承认,休妻的念头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清如的缘故,但也有一部分,是年轻时候的我对封建社会、父权主义的反叛。以为这样,就可以和过去的自己,和旧社会一刀两断。”

“可年轻人哪想得到这么做的后果……当时我丝毫没有考虑到出生清末乱世,还裹过小脚的大姐被我休妻后会如何生活。那个年代,丈夫就是她的天,而她的天塌了……”

“后来日本人开始全面侵华,东北乱成了一锅粥。几经浮沉,六爷我从徐家少爷,变成了阶下囚。之后又去当了兵,打鬼子,打老美……人海茫茫,就再也没了清如的消息。没成想SH归国那一天,就成了我们这辈子的最后一面。”

说到这里,徐六爷不知为何冷笑了一声:“这辈子活成这样,老子谁都不怪!谁也不怨!可唯一觉得亏欠的,便是我那位‘大姐’。退伍后我曾经托人打听过,也去过桦林县,那时候的大姐孙女都有了。”

“我曾经觉得,战乱的那些年,大姐一定以为她的小六子早就不知死在了哪个犄角旮旯,所以没等到一纸休书,她就改了嫁。”

“可我看了那封你给我捎带来的信,我才算明白,原来当年从兵匪流寇手里救下我一命的,正是我不断想要摆脱的乡村妇人。而我却把她从一个火坑,又推入到了另外一个火坑……”

陈志飞听到这里,结合之前丁老板说的关于他奶奶的故事,陈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徐六爷说到这儿,便把之前摘下的墨镜重新戴上了:“臭小子,六爷跟你说这些,不光是告诉你今天为啥来这儿。更想让你明白,人这辈子,拗不过时代。你是个聪明人,但愿到了我这岁数,别再像六爷一样,满肚子亏欠和遗憾。有些人,有些事,握不住的,不如就随它去吧……”

回去的路上,徐六爷并没有选择跟陈志飞回去桦林县。

“六爷,您这是?”

看着大头客车下,迟迟不肯上车的老人,陈志飞心里咯噔一下,没来由地发慌。

“你回吧,六爷我就不上车了。”

“六爷,您说啥胡话呢!回桦林就这一趟车,再不上来,咱爷俩就得等明天了。”

“你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木讷!听不懂话吗?老子说的是不回桦林,不回平和乡了!”

“不是……您不回去,那您去哪儿?”

“天大地大,去哪儿不成!这个世界又不止桦林一个地方,去省城、去BJ,六爷我还想去SH的外滩再看看!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大不了就成盲流分子。”

“可你不回去,那供销社怎么办啊?”

“出来之前,我给赵书记写了封信,公社又不是李德才一个人说的算!你那破老师也别当了,回去和老吴家那丫头把日子过好,供销社营业员也不比代课老师差!”

陈志飞刚想再说些什么,可是身边的售票员一再催促着:“你到上不上!没看这么多人都等着呢嘛!”

“上!这就上!”

没办法,陈志飞只好上了车,找了个靠窗户的位置。

车子启动,他伸出头看着西装革履的徐六爷,一瓶白酒下肚,老人面色红润,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

“六爷,您真不回去了?”

徐六爷摆摆手,没有说话。

“六爷!您是不是早就打定了主意!”

徐六爷这次动都没动,只有一头银发在车子的尾气中随风舞动。

陈志飞看着徐六爷越来越小的身影,忽然想起来棉鞋和日用品的事儿还没有着落。

于是他扯着嗓子,向后大喊。

可冷风将他的声音扯散,陈志飞也不知道徐六爷能不能听见自己的话。

遥远的雪地中,老人就像是一根褪了色的地标,倔强地戳在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