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入村,寻人

庆历十四年冬,大雪。

凤山县。

距离腊月二十九还有三日,家家户户的都在屋檐上挂上了红色的灯笼,只等着除夕那天贴对联,却没想到入了冬没有一场风雪的冬日,在今天迎来了一场暴风雪。

这场暴风雪阴沉了三日,乌压压的堆积在头顶上,终于在这一天袭击了这座屹立在边关的县城。

大雪挥挥洒洒的落下,顷刻间便将整个县城铺满,街上顿时便再也看不见丝毫墨迹,只有白雪皑皑。

这样大冷的天,没有人愿意出来,所有人都窝在屋子里猫冬。

城门外,两个身影抖抖嗖嗖的站在墙侧。

“今日这天气,冷得俺直哆嗦,多少年没见过了”

“谁说不是呢”

两个裹着厚厚棉袄的门卒一手撑着手中的长枪,又龇牙咧嘴的哈了哈气,这长枪握到手里跟握了一个冰锥没什么区别。

虽然两人各自带着一双手套,只是那裹了毛皮的手套看着油光发亮,已经不剩一根毛了。

戴在手上,也是比没有的强。

两人是今日值守的门卒,暴雪天气街上连半个人影都看不到,但是他们还是得老老实实的在这边值守。

城门大开,灌堂风吹得两人简直要立不住身子了,原本站的笔直的身子也猫了起来,缩在一块,所幸今日是两人值守,还能凑在一块取个暖,背靠背的温度聊胜于无。

“往日里城门还未开便有城外村子里的人在外面排队了,今日这城门开了半宿了,也不见半个人影”

“今日这天气,那还有人会入城,大家伙都在家里呢,这大冷天起,谁跑出门受这罪呢,再等等,今日咱哥俩可以早点关城门,今天早上灌了一壶水,就了两个咸菜馍馍,这大雪天的格外饿人,早点回去吃饭”

“听刘哥的”

寒风呼啸着,卷着一片片的鹅毛大雪,很快,那条入城必经的道路被淹了个干净,连两旁的田埂都看不清楚了。

放眼望过去,天地间一片白茫茫。远山影戳,覆盖在一片白雪之中,天地间一片孤寂,除了白还是白。

“顺子,收拾收拾,咱们准备关城门”刘威甩着冻僵了的双手,在嘴前哈着气,搓了又搓才感觉到了自己的手。

他拍了拍肩头沾染上的雪片片,准备关城门。

“好嘞刘哥”顺子冻得脸蛋通红,看模样就很稚嫩,两只眼睛黑黢黢的,格外明亮。

他跺了跺脚,又跳了几下,年轻人到底底子好,一会儿眉头就舒展了。

两人撑着城门,在陈旧的吱呀声中,顺子向城外撇了一眼。

两个黑色的的点出现在了那天白色的线上。

顺子下意识的揉了揉眼睛,觉得自己看错了,再看过去,那两个圆点却已经比刚才还要大些了。

“顺子,干嘛呢,你刘哥一个人能推动吗”刘威不满的骂了一句。

“不是,刘哥,你看,是不是有人过来了”顺子不可置信的看着那两个圆点越来越近,从两个点慢慢的变成了两个身影。

“你花眼了吧,这么大的风雪,怎么可能有人过来”刘威根本不信,却还是朝着城外看了一眼。

嗯?

什么东西?

刘威不信邪的揉了揉眼睛。

眨眼间,就看到了两个黑点,不,是两匹黑色的骏马驰骋而来。

黑马脚程极快,不过是几息的功夫,刘威就清楚的看到了那两匹黑色的骏马以及马上的人。

一团张扬的红色在这暴风雪下醒目的如同烈焰一般,烈焰在暴风雪中跳动着,风驰电掣的落在刘威的眼前。

直到感受到黑马喷出的鼻息带出的热气猛烈的扑面而来,刘威才真切的感受到了这两个人的到来并不是自己在做梦。

刘威抬头看向了骑在黑马上的身影。

他站在黑马的侧身,只能看到红色的斗篷裹得严严实实,隐隐能够从冻得紫红色的嘴唇看出来,这是一位女子。

白雪、黑马、红袍。

三种色彩插入这方天地之中,鲜艳的像是一副浓墨重彩的画。

斗篷下那隐约透露出来的几抹并不显眼的线条,让顺子双眼瞪得浑圆。

血气方刚的少年脑海里没有别的想法,一门心思只有几个字。

奶奶,我好像见着仙女了!!!

会飞的那种!!

而旁边另外一位,穿着一件黑色的大氅,整个脸庞冻得通红,她用面巾遮掩了口鼻以防风雪灌入,眉眼露在外面,凝了一层霜雪。

厚实的面巾遮挡了大半的容颜,但从露出的眉眼中看出来,她是一位英气十足的女子。

很久以后,刘威坐在酒馆之中和旁人喝酒打趣,偶然回忆起来这天,那叫一个捶胸顿足,恨自己当时没能生出八双眼睛多看几眼,否则此时的自己必然能够趾高气扬对着一众人等吹嘘个唾沫横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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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历十四年夏,晴。

成山镇顾家村。

顾家村靠山,山下有一条清澈的小河自西向东而去,刚好能够经过村子的门口。

溪边是年轻的妇人们,她们挑选了干净的石头捶打着自家的衣物,相熟的妇人们扎堆凑在一起,夸着这家针脚密实,说着那家又吃了白面,香味扑了三里地。

“顾家那位秀才郎到现在还没回来,不会是落榜了吧”一个眼角下垂,嘴大如盘的妇人戳了戳旁边的妇人,小声又大声的嘀咕着。

“不能吧,他可是咱们县里的第一名,怎么着都能考中吧”旁边的妇人戴着一根细细的银簪子,锤一下衣服,就用手拨弄一下发间的银簪,查看一下还在不在头上,摸一下,嘴角就翘起细细的笑容,再摸一下,整个眉眼都舒展开来,

她轻轻的摆弄了几下脖颈,状似无意的探了探头,银簪在阳光下亮的闪人。

“你知道啥呀,我家那口子可说了,他考的那就是个秀才,第一名不算啥,入了京城那多少个县里的第一名在一起考,他那不够看”蹲在她右手边的妇人鼻翼间挂着一颗的黑痣,轻轻翻了个白眼,随即又接上了话茬子,话里话外都透露着几分不屑。

“那就是个秀才,这话说得,你家那口子这么多年怎么连个秀才都没考上?”戴着银簪的妇人撇了她一眼,毫不客气的回怼了回去。

“我说的是事实,这都出去这么长时间了,要是考上了早就回来了,到现在都不回来,谁知道什么情况,要我说肯定是没考上,不敢回来见李秋野那母老虎”

“秋野怎么就母老虎了,人家小两口好的蜜里调油,冯桂花,不就是给顾准说亲人家没看上你,你都成婚这么些年了,还对他念念不忘啊,真得叫你家那口子好好看看你的嘴脸”

“张翠荷你胡说什么呢,看我不撕了你的嘴”冯桂花刷的一下就变了脸色,如同被踩了痛脚一般立刻就跳了起来。

“来啊,谁怕你啊,你也就敢在背后说秋野,你敢在明面上说吗”张翠荷丝毫不怯,捞起袖子就要干。

两个妇人把手中浆洗的衣服“嘭”的一声砸在了河边的石头上,挽起袖子就要干。

最先挑起这个话题、嘴大如盘的妇人勾起一抹看戏的笑容,又装作和事佬一般伸手拉架,却越拉越近。

“你们几个,知道顾准家在哪里吗?”

一个突兀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声音尖锐,听着有些刺耳朵。

所有人扭头看向了来问路的人。

是个生人,听口音也不像是这边的人,只是这模样长的可真俊!

两个互相扯头发的妇人顿时收住了手,一边说话一边捋了捋被撕扯下来的头发。

“顾准家就在那个山脚下,顺着这条小路一直往前走就是了,看到的那个院子就是他家”张翠荷愣了一下,扫了两眼问路的男子,摸了摸头上的银簪,率先指了路。

男子点了点头,抬步就向前走去。

“呸,什么人啊,问完就走,连句谢都没有”

冯桂花堆起的笑容还没收回去,就冲着男子的声音啐了一口。

张翠荷看着男子的背影,眸色微微沉了沉。

“林婶,我突然想起来有些急事,你帮我收一下衣服,晚些时候我到你家去拿”

丢下这句话,张翠荷快步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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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山傍水,山脚下不远处有一片梨林,而在这片梨林的不远处,坐落这一处院子。

一圈圈的栅栏分隔了里外,外面是夏日里的野草蛮横生长,颇有几分野趣,而里面则收拾的井井有条,一只黄色大狗横窝在堂前晒着太阳,还有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红冠公鸡带着几只褐毛母鸡在巡视地盘。

厨房里头炊烟袅袅,而在屋子外头,一个年轻的妇人正在院子里捶打着衣服。

吭哧吭哧,每一下都溅起一片水花。

“嗵嗵”两声传来。

正在洗衣服的年轻妇人抬起头就朝着声音的方向过过去。

就看到,自己那半人高的栅栏小门被人一脚踹开,挣扎了一下,费力的抖了三抖,最终还是轰然倒地,寿终正寝。

她手中的衣服“刺啦”一声,就变成了一块染色均匀,浆洗的有些发白的布!

“你就是李秋野?”

一脚踢开了栅栏门的人站定在门口,看向了院子里的妇人。

李秋野愣了一愣,眼睛扫过那个罪魁祸首,然后就将目光集中在了惨死在他脚下的栅栏小门,顿时觉得痛心疾首。

还不待李秋野再回话,那个男人就走了进来。

他穿了一件斜领长衣,通体都是藏蓝色,腰间坠着一只铲形的牙牌。

行走间一双长筒靴子落在地面上,鞋面青黑,鞋底带白,看着就极其的讲究。

他的面容清俊,面色寡白,眉须微长,嘴唇略薄,嘴下无须,单单看着似乎颇有几分颜色,只是他神色倨傲,硬生生破坏了几分美感。

再听他一开口,就更让人有些心惊肉跳。

“问你话呢,你就是李秋野?”

男人一张嘴,那声音便如同魔音贯耳,直直的冲着李秋野而去。

他的声音阴柔,一开口便似捏着嗓子,一字一顿间又不知为何突然掐起了兰花,另外空着的手从怀里捏出一方帕子掩住口鼻,满身满脸是止不住的嫌弃。

李秋野瞅了瞅他,低头用力的搓了几下手中的布,木盆里的水溅的哗啦呼啦的,这才让她硬生生压制住快要呼啸而出的拳头。

这人看着非富即贵,虽然栅栏小门很可惜,但,没事,还能修。

见李秋野低头不说话,男子先是轻蔑的一笑,只觉得李秋野这样的态度才配得上乡野妇人的身份,顿觉满意。

随后他扫了一眼这只需要一眼就能望到边缘的破旧院子,更是挑高了眉头,原本有些微弓着的背不由自主的抻直了,连脖子都伸长了几分。

那双眼睛里的嫌弃和不屑溢了出来,他先是指指点点了这院子里摆放了一圈的柴火垛,又对着那四处巡视的鸡群和立在一旁呲牙咧嘴的大黄狗摇了摇头,随后便居高临下的看向了李秋野,询问又肯定的说道:

“你,就是李秋野吧,探花郎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