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青石溪畔

栖霞山脉南麓的褶皱里裹着青石镇,十二道山泉在此交汇成溪。溪水裹挟着赤铁矿粉,将两岸青石染成赭红色,远望如一条蜿蜒的朱砂带。镇东头的界碑斜插在浅滩边,“景隆七年立“的凿痕被水流磨得失了棱角,碑脚处野薄荷疯长,叶片上凝着铁灰色的霜,晨光一照便泛起金属冷光。

铁匠铺的烟囱是全镇醒得最早的。老韩头蹲在龟裂的榆木门槛上,枣木烟杆咬得咯吱响,火星子噗簌簌掉进积水坑。后院十二座火炉熄了十一座,唯剩东南角的炉膛泛着暗红——这是专给沧州军打马蹄铁的炉子,自北疆战事吃紧后便昼夜不熄。檐角青铜风铃缺了三个铜舌,剩下的两个在晨风里碰出沙哑的响,像是得了风寒的老更夫在咳嗽。

“南坡新垦的地里尽是碎石,犁头得加三成铁。“老韩头朝屋里喊,烟灰簌簌落在脚边的黑石堆。这是三年前鹰嘴崖崩落的陨铁,说是要熔了打农具,却在墙角生了三年霉斑。此刻石缝里渗出银丝似的黏液,顺着青砖缝往门槛爬,在晨光里绘出个残缺的北斗。

李逸提着木桶从溪边回来时,草鞋底粘着片蓝尾雀的羽毛。他卸下背篓里二十把新镰刀,刃口凝着的晨露坠入淬火池,惊得水面浮游的墨甲虫四散逃窜。檐下新筑的燕巢突然坠落,雏鸟扑棱着跌进黑石堆,竟啄食起那些银丝黏液,鸟喙渐渐染成了靛青色。

---

山道上的车辙积着昨夜的雨,倒映出个瘦高少年蹚水的影子。李逸踩着草鞋绕过浅滩,背篓里的铁器叮当乱响,惊得石缝里的蜥蜴窜进溪水。对岸崖柏无风自动,抖落几片铁灰色的叶,正落在他扶正的界碑上——青苔剥落处露出叠刻的年号,本朝“景隆“压着前朝“永和“,像老树皮下未愈的旧疤。

赵家庄五间土坯房歪在坡上,屋顶茅草被山风啃出窟窿。庄头老赵蹲在磨盘边抽旱烟,烟锅灰洒在新垦的红土里,凝成蚯蚓状的纹路。黄狗冲着背篓狂吠,被李逸扔出的烤红薯堵住了嘴,烫得原地转了三圈。“这鬼地方犁出个破罐子。“老赵用烟杆戳了戳背篓里的黑石,袖口红泥簌簌往下掉,“你瞅瞅,土里埋的全是这玩意儿。“

南坡新垦地泛着铁锈色,破瓦罐半埋在湿泥里。李逸扒开沿口裂成锯齿状的陶片,罐底沉着七块蜂窝状黑石,表面布满细密的孔洞。溪边突然炸开棒槌声,惊得他手一抖,石块滚落时在陶片上刮出尖响,吓得对岸浣衣的妇人直骂“小兔崽子作死“。

---

归途日头西斜,山道蒙上淡青色。李逸绕去溪边洗手,指缝红泥染得水面发浑。铁匠铺的浓烟淡了些,能望见韩老头佝偻着砸铁胚,火星子溅到篱笆外的草垛,惊起两只偷食的麻雀。檐下新燕巢渗着银丝,雏鸟的喙已成了靛蓝色。

暮色染黑墙角时,银线在砖缝里汇成溪流。韩老头烟锅敲在门框:“寒潭的鱼翻肚了。“话音未落,后院腾起幽蓝的雾。黑石裂开蛛网纹,荧草从裂缝里疯长,叶片脉络淌着水银似的光。月光穿过草叶时,在地上投出残缺的星斗。

子时惊雷撕破雨幕。李逸蜷在柴房听檐溜凿石,后院荧草已长成灌木,根须扎进黑石吸着靛蓝汁液。夜枭撞破窗纸跌进来,爪子缠着半截黄符纸,朱砂字迹被雨洇成了血泪。五更鸡鸣时界碑歪成斜塔,李逸踹开碑座青苔,半截前朝三棱箭簇闪着幽光。

---

暴涨的溪水卷来半块玉佩。李逸攥着沁凉的玉珏退到淬火池边,见池底映出的北斗正被黑石黏液补全。掌心七岁烫伤的月牙疤突突跳着,与玉内侧星纹严丝合缝。韩老头突然推开北屋尘封二十年的樟木箱,霉斑间的《天工残卷》哗啦作响,纸页星图与玉纹渐渐重合。

院墙外马蹄声骤起。三个蓑衣客的斗笠压得极低,鎏金刀鞘在雨幕中明灭不定。溪水漫过老柳根,把前朝箭簇冲成犁头。当第一滴靛蓝汁液坠入淬火池时,百里外栖霞主峰传来岩层崩裂的轰鸣,惊起满山寒鸦如泼墨遮天。

李逸握着玉珏的手微微发颤。淬火池突然沸腾,池底星图化作流光缠绕陨铁。檐下雏鸟发出尖厉啼鸣,染成靛青的喙竟啄穿了铁砧。老韩头佝偻的背忽然挺直,二十年未动的断水刀铮然出鞘,刀光劈开雨幕时,三个蓑衣客的斗笠齐齐裂成两半。

---

溪水倒卷成幕,映出百里外山巅的奇景:九道青铜巨柱破土而出,柱身缠着碗口粗的荧草,每片草叶都淌着星辉。铁匠铺十二座火炉同时复燃,青烟在空中结成奇诡的符纹。李逸在灼痛中听见遥远的海啸声,虽然栖霞山离东海足有四百余里。当鎏金刀鞘劈开院门时,淬火池底的星图终于完整,池水沸腾着凝成一柄无锷剑胚,剑身裂纹恰与玉佩星纹相合。

酒坊的百年老窖突然炸裂,陈年酒浆汇入溪水,把青石染成琥珀色。药铺学徒晾晒的龙须草无风自燃,青烟在空中凝成二十八宿的图案。猎户家的看门犬突然人立而起,前爪在地上画出与黑石黏液相同的星轨。整个青石镇的地面开始震颤,家家户户门前的石臼里,积蓄的雨水突然悬空浮起,凝成无数柄透明小剑。

韩老头的断水刀插进青石板,裂纹顺着地脉直通溪畔。李逸手中的玉珏突然光芒大盛,剑胚自淬火池中冲天而起,裹挟着十二座火炉的烈焰直上云霄。当光芒渐敛时,人们发现溪水中的铁砂全部凝成星芒,每粒砂都映着北斗七星的倒影。而那个总在溪边磨镰刀的少年,此刻正赤脚站在淬火池中央,手中虚握着一道流转的星光。

暮色四合时,最后一缕青烟消散在栖霞山巅。李逸望着掌心渐熄的星纹,忽然听见溪水传来金铁相击之声——那是他七岁时第一次抡锤打铁的动静。老韩头倚在断碑旁吞云吐雾,二十年未变的旱烟味里,混进了星火灼烧山河的焦香。